窗扇微啓,夜風侵入拔步牀上的花團繡花衾枕,搭在被褥上的手涼得發白。
言白緊閉的眼簾左右轉動,不斷加快後猛然一睜!
眼前四下昏暗,眸子被夜風覆上一陣涼意。
帷幔似波浪不斷翻滾,而薄紗後,隱隱有個人影!
人影撥開帷幔,坐至牀沿,慢慢向言白探近……
來到月色之處,那張臉才明晰起來。
這是張如流水般清秀的臉,與淡雅的月色融爲一體,他嘴角含笑,眉眼也在笑。
言白也跟着笑了,笑得如同今夜月色這般明媚。
又望了那人一會,言白道:“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一下馬便想着先來看看你。”聲音還是如記憶中那般溫煦。
“你去哪了?”
“去了江淮,乘船順着運河而下,我記得你說過這樣遊歷一定很有趣。”
“有趣嗎?”
“有趣。”
“你可給我帶了好玩的東西?”
“帶了。”
不知何時,那人手上多了一件物件。
言白拿過一看,這是個土偶兒,一個趴着的頑童泥塑,飾以五彩,濃豔鮮靈。
磨蹭着手心的土偶兒,言白忽覺心口迅速下沉,直至寂靜到極點的深處戛然而止。
未幾,心底涼意又像毫無預告的潮浪,自下漫卷而來。
霧水攀上眼眸,言白擡眼望着那張如清泉般的笑顏,“我已經長大了……”
那張笑顏戛然而止。
驚駭的神色從那人眼眸中慢慢流出,如望着問斬前午時三刻的日陽,如此惶恐,又如此空洞。
他的面容與月色越融越深,此時已分不清邊界,直到月色漸明漸亮,帶走最後一絲驚恐的眸色。
……
眼睫顫動,言白緩緩睜眼,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像發了一層濃濃白霧。
夜風還在不斷侵擾,帶走言白眼前霧氣,只留下絲絲涼意。
言白緩緩坐起身,蹭過身上的被褥發出一陣“沙沙”聲。
側首望去,枕邊正安放着一個土偶兒,與方纔夢中的一模一樣,飾以五彩,只是夢中的豔色早已變得暗沉。
晨光微亮,格扇門外傭進四個侍女,她們通着粉色短襖長裙,頭綰雙髻,皆用絲繩扎束。
爲首的手捧銅洗,放至雲紋盆架上,待伺候完言白盥洗,鎏金花卉香爐已經焚起了沉榆香。
又有兩個侍女伺候言白穿戴,一個侍女梳髮束髻。
待穿戴束髻完,外頭又迎進一侍女,躬身道:“公子,老爺在正廳有請。”
“知道了。”
院中侍女雜役往來如梭卻井然有序,見言白行來,紛紛垂首肅立。
言宅如同坐落山林中,青磚圍牆遍值青桐,奇大樹冠像個青色圍罩將之包攏。
越過精雕磚影壁,穿過四排大柱頂立的穿堂,正中便是三間大廳巍然並立,坡頂鴟吻吞住正脊,小獸卓立垂脊。
自後深長穿堂將宅子分隔左右,至飛檐木亭止住。
東面前院假山假石林立,間夾竹林樹影搖曳,一汪月牙水潭於日光下波光粼粼,石鋪曲徑通連後院。
後院則跟西面兩間院落一致,前後正房居中,廂房分列兩側。
廳堂裏,言承望正端坐首位,啼哭聲則來自他前面跪着的兩個女子,那兩個女子回頭見言白來了,更是淚漣漣模樣。
“父親。”言白行禮後至旁坐下,侍女端上茶水後便立馬退了下去。
見言白還在悠悠飲茶,言
承望悶哼了一聲,手掌重重拍在椅首上發出“啪”一聲清響。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提醒了言白他的父親此時正怒意上頭。
言白徐徐放下茶杯,轉望正淚眼巴巴望着自個的兩個女子,“父親爲何一大早便在這審人?”
“你就是在明知故問!你幹了什麼自己不清楚嗎?”言承望吸了口氣,又道:“你自己說,你跟這兩個賤婢是什麼關係?”
言白笑道:“沒什麼關係,兩個紅顏知己罷了。”
“知己?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外面乾的什麼齷蹉事!”言承望提聲道:“這兩個難道不是你在外面養的外室?”
“老爺冤枉呀!我們不是言公子養的外室!”“冤枉呀老爺!”
兩個女子連哭帶拜,紛紛求饒。
言白道:“她們確實不是我養的外室,父親不要曲解了她們。”
言承望怒道:“難道她們不是從花樓出來的?難道不是你給她們贖的身?”
“我是給她們贖了身,也讓她們在城郊住下了,但她們的確不是我的外室。”言白又道:“話又說回來,就算她們真是外室又如何,哪個男子沒在外面養幾個小妾?”
“你還在這裏狡辯!”言承望斥道:“你還沒迎娶正妻便在外面養起了外室,還是這些個青樓女子,外面若是傳開了,之後還有哪家閨秀願意進我們言家大門?”
言白笑道:“父親說的是,畢竟像父親這樣正妻早亡,至今都沒納妾的也是少見了。”
“你!”言承望氣得面色潮紅,“你整日渾渾噩噩,只會縱情酒色,攪弄這些骯髒事,以後言家還怎麼指望你?!”
“我本來就沒指望要承繼言家。”言白道:“所以父親還是趕緊多納幾個妾,多生幾個兒子,免得言家後代無望。”
“你!”言承望這下已是氣得面脖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父親若是真不喜歡這兩個姑娘,我把她們統統打發了便是了,父親可不要因此氣壞身子了。”
言承望頓了一會,順順氣又道:“把她們的身契拿出來。”
兩個女子見言承望鐵面鐵心,只能跪行至言白腳下,拉着他的衣襬哭道:“言公子替我們求求情吧!能不能不要把我們發賣了!”
言白沉聲道:“你們被髮賣不過也是重歸原處罷了,我會給你們差點銀兩當做傍身,不會虧待你們的。”
“我們就想跟在公子身邊,公子就留着我們這兩個孤苦的人吧!”
面對二人的苦苦哀求,言白不再回應,只交代後面僮兒,“去我房裏將身契取來。”
那僮兒得了令便撒開腿去了,因他腳程快,很快便取來了身契。
言承望拿過身契交代一旁管事,“去城裏尋個牙人,將這兩人發賣了。”
事已至此,兩個女子想到將失了這難得的安穩日子,皆都癱軟在地,眼淚再也落不出兩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