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寒風格外殷勤。儘管城中熱火朝天,待最後一絲月華都被冰雲掩蓋,無端的冰寒與不安,使人們不得不回到家中,喧囂便漸弱了。
卻說城中遠離中央古塔,靠近北城城門處,有一個凍了兩尺多厚冰的小湖泊。周遭左近僻靜成荒,雖成片綿延的屋舍,卻早破陋不堪,連乞丐都不願來此將就,故無半點人煙。
圓心領着數個弟子,提着幾盞燈,搜到了這處湖邊。天氣愈來愈冷,寒風愈來愈急,一個弟子埋怨道:“這深更半夜,哪有甚麼黑衣人,住持脾氣,真是愈來愈古怪,受夠了……”
“哼,受夠了你大可離開,大把的人擠破頭想進來!”一個弟子心中怨氣更甚,卻發到了他的頭上。
“師兄,你看他……我……我不過就是說說……”
圓心冷道:“都閉嘴,吵甚麼吵?”
“師兄快看,那……那不是黑衣人麼?”另一個弟子突地有些害怕地指着湖中。
衆人循目望去,果見湖中有一道黑影,早不知矗立多久。燈照不見,也看不清面容。
圓心望了一會,臉色一僵,道:“快走……”語罷竟是調頭就要離開。
不想那黑影卻發話了,道:“圓心,怎麼見了貧僧卻要走。”
音聲溫煦如暖陽,與凌冽的寒風,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幾個弟子心中焦急,聞聽此音聲,不由驚喜地拉住圓心:“師兄不用怕,是松濤禪師,是松濤禪師哩。”
黑影緩緩地踱步來到衆人面前,燈火照見其面容,果是松濤其人。
圓心回身,勉強地向他一笑:“原是禪師,卻是巧了,這偌大聖城,偏在這處撞見。”
他話中有話,松濤怎會聽不出來。微微一笑:“不巧不巧,貧僧遊遍全城,方纔選了這處地方作爲你的葬所,不知你滿意麼?”
“禪師說甚,小人……”
話猶未盡,他突地將兩個弟子向松濤推去,拔腿便逃,這一番動作要多快有多快,早驚呆了衆弟子。
松濤袖袍鼓盪,一道沛然佛力擊出,被推來的與呆在原地的數個弟子,哼也未哼,當即連人帶燈化爲漫天的殘片。
黑衣人肆虐全城,殺人滅口,甚是便宜。
松濤淡淡一笑,身形一閃,便追向圓心。
這是一排排高矮不一、綿延的破陋屋舍,早已無人居住。圓心慌不擇路地奔逃,逃了十多裏,早已遠離冰湖,氣喘吁吁間,不時回頭去望,未見追來,似是鬆了一口氣。
冷不丁回過首來,“嘭”地與一人撞了個滿懷。
撞得圓心頭暈眼花,跌坐在地,勉強定目去望,不由魂飛魄散,手腳並用地往後退去,牙齒“嗑磕”地打架,顫聲道:“禪師,你饒了我罷,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
話分兩頭,與此同時,冰湖又來了一個人,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他望了望滿地的殘片,還有未及消去,殘餘的佛力氣息,微微一笑。
……
松濤笑道:“連貧僧都敢要挾,你還有甚麼不敢的?那個長眉,乃是法臺宗實權人物,若是收了你爲徒,貧僧確無法爲難你。不過,若你死在‘黑衣人’手上,也是你命數不好,你說是麼?”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圓心,殊不知正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不,或許是更深沉的夢魘,並將永生永世,無法醒來。
……
遠在十多裏外的老和尚,每舉一步,便有數十丈遠,以極快的速度往這而來。
……
“禪師……對了……酒具,禪師連酒具也不要了麼,小人將之藏在隱祕地方,沒有小人帶領,禪師絕難尋摸得到……”
圓心似抓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在松濤眼中,徒勞無功地想要掙扎下去。
“罷了,你如此喜歡‘月下醉’,便送你了……”
松濤殺機迸射,探手出去,就要了結圓心性命。豈料佛力籠罩圓心的瞬間,他望見圓心倉惶的面容突地沉靜,嘴角泛起一絲莫名的笑容。
他佛性圓融,於電光火石之間,佛心壓蓋殺心,終於捕捉到一絲極爲濃烈的險兆,在這一刻,時光好似靜止,他的思緒迴盪,自白日到此時,一件件、一樁樁地各樣景狀在腦海過了一遍,那一絲始終徘徊心間的疑慮,終於得到解答。
爲何法慧半點也未曾問過,那夢魘弟子的情狀?不是焦急甚而出去尋他了麼?
待到劍氣撲面而來,待到一切水落石出,早已是悔之晚矣!他只覺身傳劇痛,眼前一黑,便即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如此近距離下,加之殺心矇蔽靈臺,縱有菩薩修爲,也無法逃過死劫。
陷入黑暗之前,他覷見一個笑容,似乎想起了什麼。
蘇伏自暗處出來,毫不猶豫地殺死圓心,遂施法將松濤魂魄抽出,留其一點真靈不滅,送入心內虛空,魂幡空間處。
心緒激盪,積蓄數十年的戾氣一朝掃空,令他恨不得縱聲長嘯。
……
老和尚明明枯瘦地一陣風便會倒下,可他偏是不倒,每踏一步,身形便閃沒又出現,閃沒又出現。
他的腳很快,他的神識更快,正在蘇伏心緒激盪時,疏地就要探來。
幾是同時,黑暗中突地出現一個人,對着蘇伏做出噓狀,遂不顧他殺機,取出一支有孩童手臂粗細的畫筆,唰唰唰數筆,極爲複雜的玄妙圖案便一氣呵成,融入虛空,他、蘇伏、圓心與松濤的屍體,連同地上血跡一齊消失不見,仿似從來不曾存在過。
無匹浩瀚的神識恰掃過此間,未覺異常,仍向前延伸。方圓數十里,幾乎被一遍遍地反覆探查,沒有遺漏任何一個角落,甚至深入到地底數百丈,極爲駭人。
如此反覆了數十遍,未覺異常,便漸漸離開了這片荒地。
“呼——”
來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拍了拍胸口:“嚇死人,你知道他是誰麼,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