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南祁風華錄 >第24章 籠中之鳥
    從沐春院出來,夏侯紓就看到門口有個清瘦的小身影,正趴着門探頭探腦的。她停住腳步,定睛細看,可不正是夏侯氏三房嫡子夏侯翎嘛。

    夏侯翎是夏侯氏三房夏侯澤的獨子,年方十歲,在從兄弟中排行第六,是同輩裏最小的孩子。

    夏侯澤雖生在武將之家,但自小體弱,沒熬過二十五歲便過世了,留下遺孀郭夫人與獨子夏侯翎相依爲命。

    郭夫人性情冷淡,平時寡言少語,也很少出門走動。夏侯澤在世時,她一邊照料體弱多病的丈夫,一邊養育年幼的兒子,雖然辛苦,倒也還算平和。夏侯澤過世後,她就將全部精力放在兒子身上,因而對夏侯翎看管得極爲嚴苛。平日裏,夏侯翎除了去私塾上課,其餘時間基本都是被郭夫人關在霞飛院裏唸書習字,哪怕是夏侯翊和夏侯紓等一干從兄從姐,也不許他時常接觸和玩鬧。

    寡母幼子住在一處,又不願與他人多來往,時間久了就把夏侯翎養成了靦腆怯懦的性子。再加上夏侯翎身形、長相、品性都隨他父親,單薄而斯文,這都十歲的人了,竟看不出半點男孩子的氣概來。

    夏侯翎也看到了夏侯紓。他自知躲不過,索性抱着一本書迎了上來,恭恭敬敬地喊了聲“三姐姐”。

    走得近了,夏侯紓才留意到他眼神有些飄忽不定,身旁也沒跟着其他人,十分不符合郭夫人平日裏嚴防死守的風格。

    事出反常必有妖,夏侯紓四下環顧了一圈,才盯着夏侯翎問道:“你在這兒鬼鬼祟祟的做什麼?平時跟着你那些人呢?”

    “我,我沒有鬼鬼祟祟。”夏侯翎趕緊否認,隨後赧然一笑,連忙解釋道,“三姐姐千萬別誤會。我今日原本是要上學堂的,只是魏夫子講到一半,他家裏人急急忙忙來報,說是魏老夫人摔了一跤,傷了胳膊。夫子心裏着急,便提前告假回去了。我閒來無事,想着母親在小祠堂爲父親誦經,不好去打擾。又想着沐春院的衆位先生才學過人,就避開了嬤嬤們,過來請教一二。”

    給夏侯翎授課的魏夫子年過半百,博學多識,溫厚純善,不端架子,是從前在鳴鹿書院坐過館的,桃李滿天下。魏夫子一向教導弟子要尊師重道,自己也以身作則。因家中老母親年邁,而鳴鹿書院離京較遠,往返一趟不容易,爲方便照顧老母親,魏夫子毅然辭館回京。後來郭夫人不知從哪裏聽了他的名號,便求夏侯淵出面請了他來府中給夏侯翎授課,是以夏侯翎這兩年的課業突飛猛進。

    夏侯紓是個聰明人,一下子就聽出夏侯翎在撒謊,卻也不打算揭穿。

    想來郭夫人此時確實是在小佛堂誦經祈福,但肯定不知道魏夫子提前回去了,只怕還當夏侯翎乖乖在書塾上課呢。

    看着事事謹小慎微的堂弟,夏侯紓既心疼又覺得好笑,忍不住多嘴道:“翎兒,你是夏侯家的男兒,日後即便不進軍營不上戰場,也是個錚錚男子漢。在自己家裏,你想去哪兒就大大方方地去,想說什麼就痛痛快快地說,不必畏首畏尾、瞻前顧後的。”

    夏侯翎認認真真地聽着,然後規規矩矩的點頭稱是,聽話得像個提線木偶。

    夏侯紓覺得自己的一番話白說了,不禁嘆了口氣。心想如若三叔還在世,看到夏侯翎這幅膽小懦弱樣子,只怕也會難過吧。

    夏侯澤離世前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自己拖着一副病軀,無法像他的兩位兄長一樣上戰場,征戰殺敵,報效家國。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往事已矣,來事可追。可夏侯紓並不想仗着自己是姐姐,年紀長些,就像個老媽子一樣不停跟夏侯翎說教,畢竟他身邊有的是教他如何做人處事的人,只怕他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

    “你想請教先生們什麼呢?”夏侯紓順手拿過夏侯翎手裏的書瞧了瞧,不過是本《千字文》,算是啓蒙書籍了,以夏侯翎的聰明,早就倒背如流了,哪裏還需要請教他人。估摸着他是想趁着自己的母親和夫子都不在,甩開了身邊的僕從,尋個藉口去哪裏野一會兒罷了。

    貪玩是孩子的天性,尤其是像夏侯翎這樣如籠中之鳥。圈養着長大的孩子,但凡抓住機會,就會想盡辦法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夏侯紓是過來人,深諳夏侯翎此舉的目的,也不拆穿,而是說:“沐春院的先生們此刻正在爭論朝政之事,我想你也不感興趣,正好我今日也閒着,不如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吧。”

    夏侯翎聽到夏侯紓說要帶他去個好玩的地方,眼睛裏瞬間光彩四溢,興奮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這種開心轉瞬即逝。他似乎又想到了什麼,立刻警惕的四下看了看,生怕隔牆有耳,壞了他的美好願景。

    夏侯紓看着他面部一連的串表情變化,並沒有給他想推辭理由的時間,轉頭對云溪說:“云溪,你讓人去三嬸嬸那邊走一趟,就說魏夫子告假,翎兒同我在一處,晚些時候便送他回去,請她不必擔心。”

    “可是……”云溪爲難地看向夏侯紓,隨後又看了看夏侯翎。在府里耳濡目染這麼多年,她怎會不知道郭夫人的厲害。

    自夏侯澤離世後,郭夫人將夏侯翎視若骨中骨,肉中肉,片刻也不準離開自己的可控範圍,護犢子的狠勁只怕連執掌中饋的鐘玉卿都遜色幾分。如果夏侯紓就這麼把夏侯翎帶走,郭夫人知道了勢必會不高興。而且夏侯紓自己都不是個省心的主,再帶個小白兔一樣的夏侯翎,萬一出點什麼差池,只怕日後都不得安寧。

    夏侯紓看出了云溪的擔憂,擺擺手笑道:“翎兒是我的弟弟,難道我會害他嗎?三嬸嬸若是怪罪,回頭我自己去解釋。你只管去通報一聲,免得三嬸嬸見不着人着急上火。”

    云溪明白自己永遠說不過夏侯紓,與其費盡心思勸她放棄,別惹事,還不如按照她說的把事情做得更加圓範。

    做丫鬟的,可不就得處處爲主子着想嗎?

    這麼想來,云溪心中便開闊了許多,不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立刻找人去霞飛院回稟,然後又叫人套了馬車,與夏侯紓姐弟一路出了越國公府,沿着東大街往城東的積雲巷去。

    積雲巷裏有一個叫慶喜班的雜耍團,養着三十多個伎人,伎人們有男有女,個個身懷絕藝,有唱曲兒的,有說書的,還有表演雜耍的……技藝精絕,令人驚歎。每天當街表演,十分熱鬧有趣。

    慶喜班班主爲人仗義,長袖善舞,結交甚廣,京城裏但凡有臉面的人家,每逢遇上結親、添丁、過壽等喜事,總是會請他們去唱上一場。平日裏沒活,伎人們也會在巷子裏表演,不光能換取賞銀,還能精進技藝,擴大宣傳和名氣,三全其美。京中大到王公貴族、小到平頭百姓,閒暇時都會來此觀看,來來往往的馬車經常將巷子堵得水泄不通。

    夏侯翎雖然從小在京城裏長大,但因母親管得嚴,出府的次數屈指可數,而且每次出門都有一大羣丫鬟僕婦前前後後簇擁着,根本沒有機會去觀察周圍的環境,實打實的路癡一個。就算把他丟在越國公府方圓一里內,他都可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難得避開了母親的關注,甩掉了身邊的僕從,輕輕鬆鬆出來逛一次,夏侯翎一路上都挑着馬車的簾子往外看,對什麼都覺得新奇,不停地詢問這是什麼,那是什麼,有什麼用。

    云溪把他當小孩子,也就高高興興的回答他。

    突然,夏侯翎指着一個抱着插滿糖葫蘆的木棍走街串巷叫賣的賣貨郎問:“云溪姐姐,他手裏拿的是一棵樹嗎?上面的果子好漂亮!”

    “那是糖葫蘆。”云溪瞟了一眼說,心裏卻覺得真是稀奇,居然有人覺得糖葫蘆像一棵樹。不過仔細一看,她又覺得夏侯翎形容得極爲貼切。可不就像一棵碩果累累的樹麼?

    “糖葫蘆是什麼?”夏侯翎沒有留意到云溪片刻的失神,鄒着眉頭繼續問。他只在書上看到過葫蘆,卻從未聽過什麼糖葫蘆。

    書上記載,葫蘆是藤生植物,新鮮的葫蘆皮是嫩綠色,果肉爲白色。葫蘆形狀大小各異,有棒狀、瓢狀、壺狀等,未成熟的時候可收割作爲蔬菜食用,曬乾後掏空其內,又可作爲容器,可盛酒水等物,與這紅彤彤的果子大相徑庭。看來他讀的書還是不夠多啊!

    云溪先是一驚,心想六公子不會連糖葫蘆都沒喫過吧?東大街的糖葫蘆,基本上是一文錢一串,即便是她一個月錢並不富足的丫鬟,一個月也是要出來買上幾串嚐嚐的,更別提一個月三兩月銀的夏侯紓了。

    云溪滿臉震驚和好奇的人盯着夏侯翎。在他稚氣未脫的臉上,她忽然就看到了另一張臉,是已故的夏侯澤,他們父子不論是長相還是氣質都太像了。隨後兩張臉逐漸重合,變成了郭夫人冰冷而嚴肅的面龐,嚇得她一個激靈。

    云溪趕緊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讓自己清醒一點,再看向夏侯翎時,她的眼神裏就多了幾份憐憫。明明自己纔是個丫鬟,卻心疼高高在上的主子,她覺得自己真的病得不輕。

    夏侯翎並不知道云溪已經默默上演了一場內心大戲。他疑惑不解的看着云溪,安慰道:“云溪姐姐,就算你也不知道糖葫蘆是什麼,也不該這樣打自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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