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她身邊的皇上,身上穿着用金絲線繡制的龍袍,光耀明晝如籠罩在一團光影中,他自從進了景福宮後也是連連嘆氣,他派去塞外的探子們連連回報,說太子已經死在了與敵軍的交火中,連屍骨都被對方踐踏成了肉泥。
皇上對這個太子寄予了很多厚望,卻沒想到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他一切心血都白費了。唉,怎能叫人不心生遺恨?
“皇后,你別再哭了,是朕對不住你,朕當初就不應該派煌兒去塞上應敵,如今出了這檔子事兒,朕這心裏也十分不好過,一是覺着對不住你,二是覺得對不住你們夏家的人。”
皇上說着說着,眼圈也紅了。
皇后哽咽道:“皇上,都怪臣妾不好,哭哭啼啼個沒完沒了,惹得您也跟着臣妾一起傷心。唉,臣妾就當做沒生過這麼個兒子吧!臣妾……臣妾……”
她喉頭像是被卡了東西,怎麼也說不下去,眼中珠淚像是流波一般傾瀉而下。
皇上連忙伸袖笨拙地爲她擦去臉上的眼淚,長嘆一聲,“你如今也上了年紀,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還被朕給弄丟了,就是說盡千言萬語,也表達不盡朕這心中的悲傷和歉疚。”
皇后連忙伸出兩指按住他嘴,滿臉關切之情,“皇上您千萬不要這樣說,這叫臣妾無地自容,皇上的本意臣妾再明瞭不過,無非是想讓煌兒立下卓著的功勳,您日後傳位於他,朝臣們自然也不敢輕視了他。誰知煌兒竟是這樣命薄,皇上您這個做爹的,就算是再心疼他,又有什麼用?”
皇上只覺得皇后分外善解人意,對她敬重也就更多了一層,若是換做其他女人身上,發生這樣的事,非要跟他鬧個不可開交不可。
前些年七皇子和八皇子早逝,皆因御醫院的御醫無能,耽擱了治療,然而她們兩人的生母,跑到他紫宸殿當着諸大臣面可是大鬧了一場,嚴厲要求他處死置事的御醫。
這件事的處理結果是,不僅無能的御醫被削了首,就是這兩位妃子,也都一併遭到冷落,皆因爲她們不識大體,專橫跋扈,恃寵而驕。
皇后之所以能保持三十年的皇后地位而不被動搖,一因母家在朝中根深蒂固的勢力,二因他的兒子被封爲太子後一直表現得十分出色,三就是因爲她溫柔如水、謙卑和藹的性情。
她雖然貴爲一國之母,卻從不濫用刑罰,對待下人體貼周到,深得宮女太監的擁護,另則她謹言慎行,對待大臣從不自視皇后之貴而驕矜專持,就是與她母家成敵對勢力的蔡霖敏等,也挑不出她半點毛病。
以上種種而論,若是太子不出閃失和意外,那她將是未來唯一的皇太后,可如今太子一死,她就沒了依靠,縱然皇上念在舊情不會廢除她,但在未來的日子裏,也難免會受到新皇母后的排擠。
想到這一層,她就更悲傷了,皇上也是千憂萬慮,最近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他可得想一個萬全的法子來保全皇后。
“皇后,你放心,眼下十九皇子的生母在四個月前患了疾症去世,正無人照料,不如朕作主,將他過繼給你爲養子,再下一道旨意,叫他一直尊奉以你爲生母,你說這樣可好?”
皇上輕柔撫摸着她手臂,耐心安慰情緒波動的皇后。
皇后聞言,臉上又驚又喜,“皇上,您待臣妾真好,臣妾就算是死,也難以報答您對臣妾的大恩大德。記得三十年前您冊封臣妾爲皇后,臣妾在衆人嫉妒的目光中穿上鳳冠霞帔,這三十年來您對臣妾無微不至,臣妾心中對您的感激實是難以用語言形容。如今您又這般體貼,將十九皇子過繼給臣妾作兒子,臣妾真心……”
她動情地哭起來,起身就要跪坐在貴妃榻上,就要向皇上行大禮跪拜。
皇上連忙將她扶住,道:“皇后你這是做什麼,萬萬不可如此!”
他感嘆:“你我夫妻多年,在別人眼中你是我的皇后,但在朕的眼中,你卻是朕的妻子。三十年來風風雨雨,只有你一直陪在朕的身邊,朕心中對你的感激也實是難以言喻。記得當年,朕出征回京後就重病不起,一直是你衣不解帶的爲我端茶喂藥,朕將這些事都記在心裏,時時懷念,一日都未曾敢忘。”
皇后感動不已,哽咽道:“皇上,您待臣妾真好!日後臣妾魂歸地府,和煌兒團聚,也好告訴他,自他走後,皇上待我更加體貼,他定然盛讚您的恩德。”說着依偎進皇上懷裏,像一隻溫柔繾綣的小貓。
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見她保養得很好的臉就像是三十多歲的成□□人,桃紅似的臉蛋上還掛着幾顆晶瑩的淚珠,就像是紅透了的蘋果清晨之後凝結的珠露。
帝后柔情繾綣,相擁着低聲而語,此時卻有個宮女進來報說淑貴妃生病了,請皇上過去。
皇上搖手道:“請御醫不就行了麼?朕又不會看病!”
宮女道:“昨夜淑貴妃作了噩夢,今日心口一直疼痛,她以爲自己是活不長了,想要見皇上最後一面。”
像是這樣的把戲,其實皇上早已經見多了,長嘆一聲,無奈道:“皇后,你先一個人好好休息下,朕去去就來。”
他明知這是哄他過去的把戲,但還要就範,全因淑貴妃背後的靠山是蔡霖敏等,他就算是不給淑貴妃面子,也要給這些老臣面子,好叫他們不要無端猜測,從而再惹是生非。
皇后望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眼角淚珠滑落,她知道皇上這一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可憐也纔剛失去了唯一的兒子。
她在這後宮中三十年,忍辱偷生,雖然貴爲皇后,卻在許多時侯也是口不能言,眼不觀心,憑白無顧受了多少閒氣,對那些與她分寵的矯情賤人早已是恨之入骨,在皇上跟前卻還要裝出一幅賢良淑德的樣子,不僅要爲她們說好話,還要替她們教育兒女,做這些只爲保全夏家一門的榮辱。
她活得好累,有時侯真想不做這個皇后,可是一入宮門深似海,又怎能是她說不想做就不想做的。
淑貴妃的儀香宮裏同樣是香氣馥郁,瀰漫着搖搖嫋嫋的霧氣,就像是人間仙境一般,不由地讓踏入其中的人心生永住此地的期盼。
一進門就聽見淑貴妃“哎呦哎呦”叫,皇上緊走幾步來到榻邊將她抱起,一臉關切道:“愛妃你這是怎麼了?”
傳聞中病體難愈的淑貴妃卻一臉的驚豔,臉色既不憔悴,嘴脣也不幹冽,只是一雙妙目中盈盈欲淚,立刻倒在皇上懷中道:“皇上,臣妾以爲自己再也見不到您了,嗚嗚……”
她眼中珠淚一點也不比皇后眼中的多,同樣的一雙妙目,同樣的銜愁含怨,叫人瞧了心生憐惜。在皇后那裏之時,皇上還覺得她多事,此刻一見她貌美如花的容顏,心裏的怨氣也就消散了。
“皇上,臣妾昨夜夢見……你知道臣妾夢見什麼了嗎?”她眼中充滿驚恐。
皇上問道:“你夢見什麼了?”
淑貴妃緊緊抓住他繡着龍紋的衣袖,滿臉震驚道:“我夢到太子了!好可怕!好可怕啊!啊!”
她尖叫一聲,然後用雙手捂住耳朵,彷彿死去的太子會隨時來向她索命一般。
皇上連忙抱緊她,安慰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太子他已經死在了千里之遙的塞外,又怎會千里迢迢來找你?就算是要索命,也應該是去找在他身上捅刀子的人!”
淑貴妃尖叫一聲,難過道:“皇上!臣妾求求你了!皇上你不要再說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臣妾不要聽!臣妾不要聽!”
皇上連忙幫她覆住耳朵,拍着她背道:“朕現在不就在你的身邊嗎?你不要害怕!太子他忠孝仁厚,你過去又待他極好,他又怎麼會捨得來嚇你呢?”
“不!”淑貴妃連連搖頭,看起來痛苦不堪,彷彿真被冤魂纏住了一般,“臣妾真的看到他了!過去臣妾宮中若是死了宮女和太監,他們每每都會回來託夢給臣妾,告訴臣妾他們想要什麼想喫什麼,臣妾害怕,就都會偷偷燒給他們,並在佛祖面前爲他們祈福誦經,經過這樣一場法事,他們纔不會再託夢給臣妾。”
本來皇上還不相信太子已死的消息,但聽聞淑貴妃這麼說,心裏則更信了一層,嘆息:“難爲他會來找你,可見是一個人漂泊在異地他鄉,不由得就想起你對他的溫柔、對他的好處來了,因此纔會來找你。不如這樣,朕明天就請圓覺寺的高僧們進宮來做一場法事,這場法事就由你來主持吧!”
淑貴妃聞言,激動地一骨碌爬起身,握着皇上手感激道:“臣妾謝皇上體恤!謝皇上!”
只是皇上這心裏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雖然注視着她滿臉淚痕,卻不由想到煌焱。
難道煌兒他真的已經去了嗎?
誰承想那日大雪在紫宸殿卻是最後一面,早知道他就多看上兩眼,多叮囑他幾句了。
唉,只是人死不能復生,還如何再有機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