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藍色的海水,無邊無際。
無邊無際的海水,滿目同樣的蔚藍。
小魚兒已經三天三夜未閤眼,她遊得腰痠背痛,可目光所及之處依然是一成不變的藍汪汪一片。
“啊,累死了累死了!”她甩甩金色的尾鰭,沉默了好幾天終於難得抱怨一句。
隨着擺動尾巴的動作,點點細碎的亮光在她身後微閃,在海底浩瀚的深藍裏,宛若落了漫天夜幕的星子。
恰好成羣結隊遊過的鬥魚們停了下來,它們望着那些隨波浪浮沉的光點,都羨慕得瞪大了眼。
“媽媽我看到星星了耶!”小鬥魚興奮地喊。
“傻孩子,那纔不是星星呢。”魚媽媽拍了拍它的腦袋,“那是一條七彩神仙魚啊。”
可在海底,七彩神仙魚就跟星星一樣罕見。
在一萬萬條魚裏纔可能出現一隻這樣遊動時閃閃發光、通體極爲美麗的魚兒,這簡直就跟星星落進水中的機率一般小。
鬥魚們望着她,不約而同地發出讚歎。
海底世界沒有矜持委婉這一說,這些古老的脊椎動物們遇上喜歡的事物都會毫不吝嗇地大方誇讚,其語言直白又熱烈。小魚兒被它們圍着捧着,宛如羣星追月。
小魚兒衝它們擺擺尾巴表示感謝,遊走的時候,還沒忘撒下更多的星子。
她不回頭地遊啊遊,直到身後的歡呼愈來愈遠,才終於淡淡地笑出聲。
其實她的真身哪是什麼七彩神仙魚啊,她可是一條貨真價實的龍。做一條龍是多麼幸福,除了備受瞻仰外,整片海域都任你遨遊。
但在此之前,小魚兒從來都沒覺得自己很幸福。
她恨透了數萬噸海水之下死氣沉沉的東海龍宮,也早就看膩了自己變幻出來尋開心的星子。
她是多麼想到陸地上去,腳踩着堅實的地面,在浩瀚無垠的夜幕下,仰望灑滿整片天穹的星星!
可從來都沒人准許她這麼做——
父王母后諄諄告誡,外面的世界危險,千萬別把人類想象得很善良;
海獸妖衆苦口相勸,陸地上的生物個個險惡,你小心別被人抓了去。
然而他們都是些兩面派,小魚兒撇撇嘴,不屑一顧。
敖丙從今年開始就隔三差五上岸戲水遊玩,聽說在上面還認識了個陪踢毽子的朋友,人挺熱情就是名字比較奇怪,好像叫什麼那託……
爲此,雖然敖丙平時謙謙有禮溫潤如玉,但只要他倆一見面,她就想找茬跟他打一架。
哦,差點忘了說,小魚兒的真名其實也不叫小魚兒,她叫敖夜,是敖丙的親妹妹、龍族的公主,也是整個水晶宮的掌上明珠。
敖夜一直懷疑他們對“掌上明珠”這個詞是不是存在什麼誤解。
就因爲所有人都怕她丟了,所以她從出生到現在就一步也未踏出東海結界。
這種無形的軟禁對敖夜來說簡直就是酷刑。憑她那頑劣荒唐的性格,在這兒捱了數不清的無趣日子,多多少少也稱得上是奇蹟。
這種壓抑在心頭的不滿在得知敖丙竟然“登陸”了之後簡直髮揮到極致,敖夜心中竄起一股無名火,向來大大咧咧的她也開始變得處處留心。
終於在某天夜裏,趁看守酩酊大醉的間隙,她化成一條小魚兒,一溜煙竄出了宮。
小魚兒自東海而來,琢磨着南界守衛森嚴,於是決定一路向西。
她廢寢忘食地遊了整整十二天,終於在第十三日的黎明,第一次望見了陸地。
迫不及待搖身一變,換成人形。用陸地人的審美標準來衡量,那可真是位俏麗脫俗的少女。
只不過比尋常人多了對惹眼的龍角。
不過幸虧她到達的地方人跡罕至,荒草野蠻地佔據了大片山嶺,她自然更不會有人在意。
敖夜踏上岸,雙腳因第一次接觸陸地尚未習慣,步子既古怪又緩慢。
山野裏地勢陡峭,她並沒穿鞋襪,沒走多遠就筋疲力竭,還磨出了不少水泡。
這時她瞥見不遠處的山下趴着一隻猴。
“喂,猴子。這是哪兒啊?”敖夜跑上前去打招呼。
“五行山。”猴子似乎早就習慣了替人指路,頭也不擡。
“我正要往西去,西邊有什麼?”敖夜追問。
“西邊。”猴子不屑地哼了一聲,“別去西邊,那兒有靈山,如來就住在靈山裏。”
“如來是誰?”
“就是把俺封在山底下的那位,長了滿頭大包。”這回猴子終於擡眼瞧她了,他一眼便望見敖夜的兩隻角,瞬間呲牙樂了,“哇,你是龍啊。”
不過通過他剛剛的話,她猜測,西邊可能……不太友善。
而她不知道的是,眼前落魄的猴子其實更不友善。
當然這也怪不得阿夜,畢竟她年紀尚小,對美猴王曾與龍宮結下的樑子也不甚瞭解,當年孫悟空搶她家定海神針的時候,她的蛋甚至都還沒生出來呢。
而此時猴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她渾身不自在起來。
“你老盯着我幹嘛!”敖夜臉紅了。
“別誤會,俺就是看你面熟。”猴子輕咳一聲,別過眼去,“咱們以前是不是見過?……俺不是在跟你搭訕。”
阿夜匆忙搖頭,她這輩子才第一次出海,此前從未見過陸上哺乳動物。
“好吧,沒見過就沒見過,興許是俺記錯了。”孫悟空及時放棄了這個話題。
“猴子猴子。”可小姑娘蹲在昔日的齊天大聖旁邊,揪着另一個話題不放,嚷嚷得他腦仁疼,“那你說,我到底該去哪兒呢?”
“我從東邊來的,南邊的路封死了,可西邊又那麼危險——”
“那就去北邊。”孫悟空打斷她,“北海,還挺有意思。”
“北海?那兒都有什麼啊。”阿夜的眼睛瞬間變得雪亮。
“北海跟你們東海不太一樣,沒有波濤洶涌,那裏更像是……嗯,一面鏡子。”孫悟空艱難地說出一個比喻句,“那兒有很多東西你肯定沒見過,像玄鳥啊,四不相啊,還有鯤。”
敖夜頭一回聽到這麼多新鮮名詞,她豎起耳朵將它們全都記在心裏。末了,彎起眼睛甜絲絲地一笑:“謝謝你啊,猴子!”
殊不知曾經神通廣大的猴子已太多年未和外界接觸,消息也實在閉塞得很。他方纔說的那些東西如今都僅存在於傳說與畫本之中,北海早已死氣沉沉,連遠古神獸上一次出現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不謝不謝,有償幫忙而已。”孫悟空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還麻煩你幫俺摘點桃兒。”
猴子說他已經被封在山下許多年了,只爲等一個和尚。
可眼下秋風蕭瑟,樹木的枝葉都快敗光了,又哪兒來的桃子呢?
阿夜心疼他,又不忍告訴他寒冬將至,只好偷偷用法術給他變了些肉質鮮美的蜜桃,希望它們能助他順利渡冬。
告別了猴子,敖夜又走了很久跳入海里。
轉了個方向,小魚兒這回要向北前行。
去北方的路途遙遠,而天氣也一日接一日冷了下來,小魚兒不敢耽擱,只好更賣力地遊啊遊。
在路上,她一般不太捨得睡覺,實在困得連眼皮都睜不開時,纔會稍事休息。
每到那時她都會做夢,夢到遙遠的崑崙山,夢到被雪覆蓋的山林,夢到山林盡頭那片白茫茫如明鏡的大海,海里還懸浮着一種名爲鯤的大魚……
還有星星。雪地裏燃着篝火,寒風凜冽,但北海夜空裏的漫天星辰卻格外溫柔。
她一定要去北海,小魚兒想,她要去看雪,也要去看星星。
從白露游到霜降,從起初一天十二個時辰的日曬游到絕大多數時候都瞧不見日光。水溫在逐漸降低,味道卻漸漸變鹹,越往北走,她能尋到的同類就越少;沒有鬥魚羣了,也找不到舒服的珊瑚礁,基岩慢慢蛻變成淤泥的海灘,喧鬧少了、連色彩也在變少……
終於有一天清晨,她在一縷日光的照射下醒來,發現周圍視野無比開闊,卻也空空蕩蕩。她甚至看不到一個同類,整片海域只剩渺小的、隨着洋流上下漂浮的透明色蜉蝣。
北海快到了,可似乎沒猴子形容的那麼熱鬧。
這是一場很漫長的旅行,小魚兒想,她已經很累了。
不過所幸,直覺告訴她,終點即將到達。
碰到姜子牙那天還真算不上什麼特別日子。
那時候小魚兒實在太困了,也餓得發昏,海水冷得她直打哆嗦,頭頂與身底都是白茫茫一片,估計是人間已經開始下雪了。
她甚至都分不清到達陸地時,究竟是什麼時辰。
那時候的小魚兒肯定也不會知道,多年後無數次午夜夢迴,她都會回想起這一幕。
那時的她還未曾知曉,從這一刻起,命運的捆鎖發出咔噠的清脆聲響,將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綁在一起,也將她帶往那個無法掌控的、難以釋懷的未來。
小魚兒什麼也不知道。
她晃晃悠悠地在水裏懸着,一頭撞上那隻連餌都沒掛的直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