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岑寂,深不見底。
層層大浪捲起渾濁的浪沫,毫無章法地亂舞,天地間一片殘破。
“譁!”一聲巨響。
甘淵之上,黑金色的龍身在雪白的浪花中躍出水面,奮不顧身地騰空!
“是龍!龍來了!”乘船的三歲小鬼拍着手歡笑起來。
鬼媽媽牽住他的手,“是啊,居然是黑金色的龍,好漂亮呀!”
擡目望去,幽都城之上的游龍蜿蜒恢弘,百鬼紛紛稱不容舌,其所到之處,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可它卻無心逗留,甚至連一聲鳴嘯也沒有,只在這方寸天地間匆匆馳騁,不一會兒就沒了蹤影。
誰也不知道爲什麼龍會出現在這裏。幽都城的百姓們仍舉目眺望,爆發的驚羨直到很久後才慢慢淡去,化作記憶中一抹遼遠蒼茫的痕跡。
敖夜很快便衝出陰陽地界,在夜空裏飛馳,她用兩隻爪子牢牢地抓住姜子牙的身體,與北海界的冷風和寒星擦肩而過。
她動作很輕,在離村落最近的一片樹林裏悄無聲息地將他放在雪中,隨即幻化出人形。
“姜子牙……”少女大口喘着氣,還沒平復完呼吸就趕忙湊上前去拍了拍他冰涼的臉頰,在得不到任何迴應後徹底慌了陣腳。
“你……你不會淹死了吧!我不許你死!”敖夜的心跳得很快,儘管天寒地凍,她身上還是冒了一層冷汗。
她側耳貼在他胸膛上,去聽他微弱的心跳,“你知不知道我爲了救你已經闖禍了,我不能在除東海之外的其他地方化龍,這樣會暴露位置,他們現在肯定已經在來抓我的路上了……”
“你聽見了嗎姜子牙,我那麼喜歡你,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該怎麼辦!……”
“阿夜姑……娘……”謫仙躺在雪中,氣息奄奄地開了口。
“你,你醒了?”
敖夜驚喜地睜大眼睛,擡起臉來胡亂抹了把眼淚,“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來,站起來,我扶你回家……”
姜子牙凝視少女靈動的雙眼,悽慘地笑起來,到最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只剩喉口在嗬嗬作響。
在親眼看着他咳出一口鮮血後,敖夜驚懼地叫出聲,“你怎麼了!”
“阿夜,別管我了,回家吧。”
“想都別想,”她立馬執拗地反駁,“在沒把你帶回申公豹和小九身邊之前,我是不會走的。”
“我不能回去,不能讓他們看到我變成現在這樣——咳,咳——”
雪地裏濺落一滴刺目的紅。
“可你靈力已經損耗了這麼多,申公豹和你都是靜虛宮的人,他可以救你啊!”敖夜扶住他的背,兩個人一起靠在了樹根下,“申公豹一直很崇敬你,他絕對會願意渡修爲給你的——”
“但我不願意!”這是姜子牙頭一次打斷她的話,敖夜看見他胸膛在劇烈地起伏,“我虧欠他太多了,當初被天尊貶下界來,已經……折了他一半的修爲,他不該再爲我做這些——”
“那你打算怎麼辦!”敖夜也急燎燎地打斷他,“你不知道你的心跳已經很慢了嗎?而且還一直在咳血,難道你就坐在這裏等死嗎!”
“我不會死的。如果我能熬到天亮,我就不會死。”
姜子牙想,他是個罪民,若是此生此世永遠不知悔改,那他此生此世就都是罪民,被禁足於這雪片與冰塊鋪就的荒原,永遠出不了界。可申公豹不一樣,他不是罪民,他還有逃離的機會,他沒有義務承擔他犯下的罪孽。
如果他今夜撒手人寰,那申公豹倒也能把身上這些枷鎖拋個一乾二淨,帶着小九、帶着四不相走得乾脆。
只是苦了眼前這姑娘,陪他一個行將就木的人在這冰天雪地裏坐着、凍着、挨着……
“那我就在這裏陪你等天亮。”她篤定地說。
他苦笑起來,闔上眼皮,沒有力氣再說話了。
敖夜生起一小堆篝火。
她撕掉裙袂上的紫絹,給姜子牙包紮完傷口後,又纏了幾道在自己流血的右手上。
他在沉睡,敖夜守在身邊看着他,不知不覺睏意也緊隨其後,慢慢地靠着樹幹閉上了眼。
四更天時,樹頂的簌簌白雪抖落在他們身上,敖夜急忙驚醒。
她撲掉姜子牙身上的薄雪,給火堆添了把樹枝,又回過來靠在他身邊。
“姜子牙,醒醒,不要睡得太死。”
謫仙艱難地眯起眼,望着她,話到嘴邊只覺得氣若游絲,萬般艱難。
“你覺得好點了嗎?”
“好多了。”這是假話。
“那你要回家嗎?”
“不要。”這是真話。
“好吧。”阿夜擡頭去望漫天明亮的繁星,“天總會亮的……你,需要我爲你做點什麼嗎?”
姜子牙的身體在嚴冬裏瑟瑟抖着,開口的時候白氣迷濛,似乎已經嗅到死亡的氣息。
“……唱首歌給我吧。”
“沒問題。”阿夜不會唱陸地上的歌,可既然姜子牙想聽,她不介意把海底的歌都唱給他。
她清了清嗓,唱了起來:
“白鳥棄羽歸
醉魚浪裏隨
風戲孤舟客
雨灑燭邊杯
六枝花,七碗茶
十三負劍走天涯
少年花落時
魚兒月影下”
“——咳!”謫仙突然一手捂住胸口,擰起眉頭,吐出一口青黑色的血來。
阿夜半張着嘴,絞着他疼痛的目光,泣不成聲。
“我沒事,”姜子牙扭頭看她,艱難地笑起來,“真好聽……繼續唱啊。”
洋洋盈耳的曲調再次盪漾,可這回帶上了濃郁的哭腔:
“踏步秋夢池
哪知在誰家
六本書,七張弓
十三春夢笑清風
絨絮飛,心已回
天水共色星下醉
……”
阿夜邊流淚邊看他,看他在她的歌聲裏再次沉沉睡去。
一月如鉤,繁星滿天。
五更天時,寒風刺骨。
敖夜不停往火堆裏扔枯枝,擡頭望見那顆最明亮的長庚星,“姜子牙,再忍一忍,天很快就亮了……”
沒有一絲迴應。
她愣了一下,丟掉手裏新撿的柴,蹲在他旁邊。
姜子牙臉上竄着燒,正燙得厲害,可手指卻很涼,不住地顫抖,掌心更是層層滲着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