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竹筒,十枚小籤,二十隻眼睛齊刷刷地盯着。

    一隻手抽走了所有人的視線,闔上竹筒蓋子,開始胡亂地搖。

    “兄弟們,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切皆爲定數。幹咱這一行,誰沒有個風險活,今日個若是誰真的抽中紅籤,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手氣,莫要怪罪其他兄弟。”

    小簽在竹筒裏附和,發出“噼裏啪啦”的震動聲。

    室內,一羣男人面色各異地圍在籤筒邊。

    他們每個人都着了統一制式的青色錦衣,衣面有彩繡雲紋,比普通的捕快要亮眼許多分,可此時個個面含菜色,有緊張的、有害怕的、有不情願的。

    其中有人嚥了口唾沫,出聲詢問。

    “小旗大人,咱這次的任務真的要抽去爲聖上找一隻王八?”

    “四足鼎立仙龜怎能稱作王八?”搖筒的人否認道,“此乃天降的大好機會,如若你們之中有誰能第一個找到仙龜,必然能被總指揮甚至聖上賞識,加官進爵指日可待!”

    語畢,非但沒有起到作用,他的手下又齊刷刷地後退了一步。

    “聽說‘四足鼎立’是國師送與聖上之禮,有山河穩固,福壽連綿之意,是聖上最愛的寶貝,此番走失,聖上震怒,當場杖斃了萬牲園管事的公公。”

    “豈止,昨日菜市口行刑的便是萬牲園看管仙龜失職的宮女宦官,連帶滿門抄斬吶……”

    “聽說東廠這次摺進去不少人,這仙龜我等要是沒找到,不僅失職,也是要掉腦袋的。”

    “是啊,那仙龜也就巴掌大小,而今已經過了十日,這咋找、咋找?”

    一干人等愁成苦瓜臉,誰都不想當這個冤大頭。

    發佈任務的小旗也犯了難處,眼下聚在他房裏的都是自己最親近的手下,私底下多有關係來往,這趟差事有去無回,他也不忍心看到哪個人離開。

    倒是平時一個精明的校尉眼睛一笑,忽然提議道:“對了!莫大人,你手下不是最近添了一人嗎?怎麼今天不見他在場?”

    小旗一愣,慢慢地眯起眼睛,忽然想起一個人來。

    他麾下一共十人,前段時間負責緝拿的老李負傷回家休養,總旗大人找他談話,塞進來一個新人當替補。

    這新人其實也不算陌生,名叫雲楚寒,是原錦衣衛百戶雲叢騫的弟弟,天生癡呆,是京城裏出了名的傻子。

    雲叢騫此前因公差意外身亡,屍首分離,死狀極慘,至今兇手未明,倒落下一個空缺的位置。原本按照錦衣衛世襲的傳統,這位置該由其兒子頂替,但云叢騫死時不過二十有五,孩子尚在母胎之內。僉事可憐雲家斷了口糧,便讓這傻子頂了哥哥的空位,但官職卻由原來的錦衣衛百戶正六品貶爲普通校尉,供其他小旗差使。

    於是,傻子剛到北鎮撫司報道,便被分配去打理隊中的院牆茅廁。

    “要不選他算了。”一人起了頭,旁邊的八人立即附和。

    “反正他是個傻子。”

    “是啊,他不是還得罪了劉總督,總督與咱們原大人關係密切,不如小旗你做個順水人情。”

    說起這茬,衆人不約而同想到這傻子暴打小都督的事情。

    劉總督有一愛子,人喚“小都督”,是“京城四惡”之一。一個月前,雲叢騫出殯,傻子穿着大紅衣裳,一路扶棺大叫“哥哥起來陪我玩呀”,正好被這小都督撞見。小都督覺得新奇,忍不住以糖果誘來戲耍,可誰知耍到半路,傻子忽然發起了瘋,對着小都督的臉又抓又撓,直把大少爺當場搞得皮破血流。

    此後小都督的頭上留了疤,傻子也被劉總督拉走打了個半死,直到最近才喘過氣來。

    旁邊的人你一言我一語,那小旗總算心動了一小下。

    雲叢騫已死,雲楚寒無憑無靠,神智也不太清楚,且又得罪了朝廷權貴,這種人推出去當個替罪羊倒也合適。

    “他人在哪?”

    “這回應該是在清理淤糞呢。”

    “行了,讓他也過來一道抽籤吧。”

    小旗說道,將手中竹筒拋與衆人。校尉們見狀,忙一擁而上,取出當中的紅籤,在籤頭做了標記,又將竹筒歸於原位。

    隔了一會兒,去帶人的校尉回來了,身後跟着一人。

    “你這傻子,讓你掃茅廁怎生這麼臭,莫不是掉進糞坑裏去了吧。”

    衆人一聽,忙忍不住掩起了鼻子,耳邊卻聽一人聲音低沉響起,語調卻斯斯文文,像夜裏徐徐而來的風。

    “人體泄物腐臭骯髒,我清理穢道,沾染上氣味在所難免。如若忍受不了,我可先行淨身再過來面見小旗。”

    “……行了行了,叫你是有急事,先跟我進去抽籤吧。”

    外頭兩人說着跨進屋內。房間裏的人也終於見到這位聲名在外的傻子的模樣。

    此時的傻子身穿青色勁衣,手上挽着衣袖,但出奇意外的,這人手臂皮膚非常白嫩。不止如此,衆人往這傻子的臉上看去,只見這雲楚寒外表英挺如松,眉目清俊,眼睛清澈,竟然生了一副十分雋秀的好皮囊。

    那小旗也愣了愣,此前他未曾與這人照面,此時一看,心道這人倒是和他哥哥雲叢騫的氣質倒是不大一樣。

    他忽然有些明白小都督看中這人的原因了。

    “莫大人。”雲楚寒躬身行禮,打斷他的思路。

    莫小旗這纔回神,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召你過來,是因爲有要事安排。老規矩,爲了公平起見,我們抽籤決定人選。”

    說罷,寥寥地交代了抽紅籤的事宜,將竹筒重新放在衆人面前。

    這竹筒早做了手腳,幾個校尉一擁而上,搶走了各自的白籤。雲楚寒落在最後,等到他取出小籤時,果然看到簽上綁了一張紅紙,是本次的任務概要。

    他一愣,打開紅紙看了看,又是一愣。

    校尉們露出幸宅樂禍的笑容。

    雲楚寒掃了眼衆人的神情,沒有說話。

    小旗揮退衆人,拍了拍雲楚寒的肩膀:“此爲重任,小寒呀,你初來乍到,更應該全力以赴,莫要讓指揮使大人和皇上失望。”

    “大人,如果找不到‘四足鼎立’會如何?”雲楚寒問道。

    小旗臉色一肅:“如若履職不力,那可能會掉了腦袋。”

    “……”

    “昨日菜市口問斬,斬的便是此次’四足鼎力’失蹤案失職之人,還連帶誅了全家。”

    “可它只是只烏龜。”

    小旗蹙眉,向天一拱手。

    “那也是皇上的烏龜。”

    “……”

    雲楚寒默默將紅紙收起,點了點頭。

    “好,我會把它找回來。”

    小旗:“……”

    這回輪到小旗愣了一下,他原來只是隨便敷衍,沒想到這傻子居然會誇下這樣的海口。

    他又忍不住觀察了雲楚寒。

    雲楚寒已經垂眼收起紅紙,長睫在眼瞼的扇動下一顫一顫的。

    挺俊俏的,不像是個傻子呀……

    小旗心想,可等了一會兒也沒見雲楚寒有什麼接下去的話。

    這傻子朝自己一躬身,已經起身從房間內告退。

    莫小旗傻了傻。

    等到他的身影徹底離開,衆校尉又圍了回來,小聲地議論。

    “你猜他能夠抓到那王八嗎?”

    “肯定不成啊,那王八都十天沒有餵養,怎麼可能還活着。”

    “嘿嘿,看來這次傻子不走運咯。”

    “一個傻子而已,咱關心這麼多幹什麼。”

    “是是是,走,小旗大人助我們逃過一劫,我們請大人喝酒去。”

    衆人一陣嬉笑,推推搡搡着莫小旗離開官衙,只有雲楚寒重新回到了廁房附近。

    他將今日的各個校尉的盂盆洗淨,放在陽光下晾曬,隨後又割了馬草,抱着放入馬槽,清理出馬棚地馬糞,將馬棚徹底洗刷了一遍。

    等到清完一日的雜活,太陽已經暮山,將京城的上空染上一片片紅霞,像赤血的天。

    雲楚寒直起身,進入更衣房,換上了自己的粗布麻衣。

    他其實很愛乾淨,麻衣是淡淡的灰色,本應該是極易染塵的顏色,但他穿在身上,整潔得沒有一絲污垢;不僅如此,幹了一天的粗活,他的額上、臉上、手上也是乾乾淨淨的,完全沒有汗漬的蹤影。

    可他的衣襬翩翩而飄起。

    但殘陽下,樹靜葉止,並沒有風。

    然而並沒有人發現這些奇異的地方。北鎮撫司的校尉們各自結伴離開,從來不會過問一個剛進門的新人。

    雲楚寒也一個人穿過府邸後門,往家中走去。

    他的家坐落在京城南邊,與衙門相距三公里的路程,每逢回家便會穿過菜市口鬧市——一個非常喧囂的地方。

    那鬧市設有高臺,這幾天高臺上每天都會有人在。

    昨日行刑官下令凌遲處死了三名宮人,斬首了三十八名族誅連坐的平民,今日臺邊的豎杆上便掛着三副血肉模糊的骨架,以梟衆人。

    屍首長髮隨風而飄,骷髏的眼窩如無盡深淵,囫圇盯着世間。

    雲楚寒路過的時候,還聽到了“嚶嚶嚶”的聲音。

    他略一猶疑,還是忍不住循聲擡眼看去。

    很快,他看到屍首邊正漂浮着一個宮裝的婦人。

    人若修煉到一定的程度,可突破先天,達到天人合一之境,人眼突破臨界,直通陰陽。

    雲楚寒看到了此處滯留的鬼魂。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