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城東,林氏鏢局後院。

    一位白衣輕甲的小少年自繁花錦簇後繞出來,走到水渠旁坐下。

    渠中水車軲轆轆轉動,灑下清亮的水流。

    小少年將手伸到水斗下方,沾水打溼手中白布,心念一凝,腰間佩劍自行出鞘,橫懸身前。

    他拿着白布慢慢抹過劍身,擦去劍上血污,露出瑩藍如冰的劍刃。若有鑄劍行家在此,必要大讚好靚的一柄仙劍,當真是冰清玉骨,霜雪爲魂。

    小少年將佩劍擦洗乾淨,剛收劍入鞘,忽聞身後語聲溫潤,有人喚道:“阿英。”

    循聲望去,但見一名白衣鶴氅,揹負古琴,腰懸寶劍的少年正沿着花廊走來。

    來人年約十六,眉目清潤,生得極俊極雅,頭戴逍遙巾,兩條長長的白帛巾帶自身後垂下,隨風蹁躚。

    ——正是沙洲城外,與歡喜宗宗主無生彌勒共乘一轎的大魏仙督府少主,裴承芳。

    被喚作“阿英”的小少年闆闆正正地稽首行禮:“四郎哥哥。”

    小少年嗓音柔亮,有種雌雄莫辨的清脆感。

    實際上她也並非男兒身,而是東都大宗師容君笑的獨生女容素英。此番改扮男裝,和世交之家的兄長結伴遊歷,是爲行事方便。

    容素英朝後院房舍的方向張望了幾眼,躊躇地問:“四郎哥哥,那位被我誤傷的少女可醒轉了?”

    裴承芳柔聲道:“阿英無須太過擔憂,那小娘子亦是一名修士,所受之傷並不嚴重,再者有賢光法師在此,便是重傷垂死,也定能妙手回春。”

    容素英頗爲懊惱:“阿耶早便說過,我的霜雪劍意太過凜冽,容易傷人傷己,要我沉下心凝鍊劍意,我總不以爲意,這回可算是不聽阿耶言,害人在眼前了。”

    這對假扮的“兄弟”正說着話,忽有僕從來報:“郎君,女公子數日前救助過的那名啞女尋上門來,說要叩謝女公子救命大恩。”

    裴承芳蹙了下眉,他們此來西洲,乃是爲大魏宇文皇室辦一樁要務,一路都需小心遮掩身份,本不該隨意多管閒事。

    可容素英心善,路見不平便要出手。

    三日前,她在沙洲城外救了一名瀕臨餓死的啞女。西洲諸國連年戰亂,他們原以爲那啞女是逃難的流民,並未放在心上。

    可眼下那啞女竟能尋上門來,倒出乎他意料之外。一介飄若浮萍的弱女子,是如何打聽到他們落腳之處?

    容素英正要開口命僕從帶那啞女進來,裴承芳便淡淡道:“取一些盤纏與她,就說主人家有事不便相見,叫她不必拜謝了。”

    僕從領命而去。

    容素英疑惑地望向裴承芳,不明白他爲何拒絕見那啞女。

    裴承芳眉宇舒展,笑道:“我們此行身負要務,還是不要與來路不明之人過多牽扯爲好。”

    “那四郎哥哥爲何要結識那位賢光法師?”

    裴承芳忽然感到有點心累——這位容家妹妹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候……腦筋似乎過分簡單了些。

    但他還是耐心解釋給容素英聽:“賢光法師是西夜國的高僧,熟悉西洲諸國風土人情。我特意與他結交,正是爲了方便打聽西洲諸國的內情。”

    “哦。”容素英認真地點了點頭,過了片刻,雙眼一亮,慢半拍道,“這法子不錯。”

    “難怪我阿耶總誇四郎哥哥你心思縝密,智計過人。”

    這耿直的誇讚令裴承芳臉頰微熱,不知該如何應答。若應下似乎顯得太過自大,若不應又未免失禮……

    受命趕人的僕從很快去而復返,面色凝重:“郎君,那啞女拿了盤纏,忽然在大門前昏倒。僕下命婢女上前察看,發現她左腿曾被獵犬撕咬,傷口化膿,失血過多。郎君可要施救?”

    裴承芳心中疑竇更深。

    有這麼湊巧?上門拜謝,便在主人家門口昏倒?

    當真不是故意賴上來不肯走麼?

    他正要下令將那啞女擡到城中醫館救治,容素英卻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正所謂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四郎哥哥,我且去看一眼!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會耽誤你的事兒。”

    裴承芳自知攔不住她,嘆了口氣,吩咐僕從跟着容素英,若發現那啞女心懷不軌,速速來報。接着腳步一轉,朝後院屋舍走去。

    他去看看被素英誤傷的那名女修士傷勢如何。

    葡萄架上藤蔓青青,身着寶相紋窄袖胡服的少年戴着眼紗,正坐在葡萄架下喝馬奶茶,聽到腳步聲,落落大方地起身行禮,舉止不俗,進退有度。

    “四郎,”李玄同朝緊閉的門扉“望”了眼,道,“法師仍在爲舍妹治傷,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

    裴承芳再次替容素英致歉:“都怪我家小弟行事太過魯莽,否則也不會失手傷了令妹……”

    李玄同連連擺手:“四郎言重,若無四郎與令弟出手降妖,在下與舍妹早已淪爲沙怪腹中食。”

    說着邀請裴承芳坐下,爲他倒了碗馬奶茶:“恐怕法師還需費些時候助舍妹行功運氣,天氣炎熱,四郎不如少坐片刻,先飲碗茶。”

    裴承芳依言坐下,暗自觀察對面少年的言行舉止,見他言語和氣,行事圓融,爲人斯文有禮,確然一副儒商作派,倒是與他先前自報的家門相符——

    他與妹妹出生於涼州的耕讀之家。他自幼讀書,妹妹生來有幾分根骨,被過路散修收作徒弟修了幾年道。後來家道中落,兄妹二人迫不得已操起商賈行當。

    哥哥精於算術,便負責倒賣貨物;妹妹有修爲在身,便陪着長兄跑商路。

    誰成想這次二人在大漠中遇上沙怪作亂,貨物盡數丟失不說,還險些被沙怪所喫。好在遇上好人,僥倖撿回性命。

    裴承芳飲了口馬奶茶,視線下垂,忽然落到桌面的碧玉短笛上。

    那笛形若竹節,翠色森森的。陽光下可以看出來玉色並不通透,不是由珍品仙玉雕琢而成,甚至連煉製手法都顯得有些粗糙。

    可不知爲何,裴承芳一時瞧得出神,竟不轉開視線。

    他隱約想起,沙洲城外容素英鬥沙怪時,他似乎聽到了渺渺如煙的笛音。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去,想端起碧玉笛仔細賞玩一番。

    可他尚未碰到玉笛,對面的少年便搶先一步拿起笛子,面上露出幾分窘迫,訥訥一笑道:“我家小妹性子古怪,向來不許外人碰她的法器,知道了便要發脾氣,還請四郎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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