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百家逐道 >055 唯物家
    不遠的賓室內,白丕也與三人講起了“開家之爭”與“滅家之役”。

    只是從他嘴裏一說,這些學術爭端立刻變得庸俗不堪,所以爭議都變成了利益之爭,搞得像立山頭一樣,你圈地爲王安營紮寨,總會被周圍的山大王找上門。

    將百家爭鳴矮化到這種程度,別說姒青篁和嬴越,連檀纓都聽不下去了。

    “白學博你過火了……”他連連搖着頭道,“總也有不少只論學不問利的人,像司業與祭酒那樣。”

    “嘿嘿,司業如你所說,祭酒麼……你敢說自己懂祭酒?我待這麼久了我都不懂的。”

    姒青篁爭道:“縱有利益使然,但一家之說,立得住就是立得住,便像我等今日立論一樣,只要能服衆,當立則立,誰敢那麼不要臉去武論?”

    “你不就是?”白丕瞪目看着她說道,“你不剛把人家唯物家給滅嘍?”

    “我這……我不是說理的時候滅的,是私仇!私仇武論不丟人。”

    “呵。”白丕一笑置之,“天下之事,一曰名,二爲利,再無三。如光武那樣心繫衆生的聖人又有幾個?”

    檀纓聽得便要擼袖來辯。

    名利之外,就不許只爲學習麼?

    他就此駁道:“白學博,先不說名利之外的事,我且問你,百家來滅我,利益何在?”

    “自是要噬了你的道。”

    “哈?”檀纓傻了。

    “唉,所謂噬道麼……”白丕說着忽一搖頭,“算了,說的我嘴都酸了,等等聽祭酒與你說吧,我這舌頭還要留着做更重要的事。”

    檀纓還想問,卻聽到周敬之叫門的聲音:

    “老白,請他們來吧!”

    ……

    午時整,檀纓再次回到了問道大堂,白丕也關門而去。

    列席後,範伢向他送上了學宮的決斷。

    是否昭告天下,由檀纓定。

    檀纓若不宣,便自此以學士身份在學宮修學,待天文之說落問成書後,再決定是否冠以唯物家之名。

    檀纓若宣,學宮可以提供清談場地,接待前來論辯的百家名士。

    除此之外,再不會有任何官方支持,範伢與韓蓀更不可能助他,甚至有會以法官墨客的身份來駁他。

    至於其他學博學士,若願以個人名義相助協論,這學宮不管。

    檀纓自是連連點頭示謝。

    在嚴峻的開家之爭面前,能做到這一步已算是仁至義盡了。

    更何況還有那百餘副資材。

    範伢將主體說盡後問道:“檀纓,在你決斷之前,能否先釋道說明,何爲‘唯物’。”

    檀纓聞言,沉吸了一口氣。

    這的確是個問題。

    從曾子說出格物與致知,到羅素筆下的《哲學問題》和《數學原理》。

    從墨翟隻身扛起整個東方的科學啓蒙,到馬老師的辯證唯物與歷史唯物。

    如此龐大廣博而又深邃的思想,自然不是檀纓所能理解概括的,甚至就連說一說都是一種褻瀆。

    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個詞。

    即便,或許這個世界並不是“唯物”的,那也無礙。

    只需要種下這顆種子,讓這兩個字出現就夠了。

    只要它有那麼一部分是對的,自然會生根發芽,向着正確的方向生長。

    思緒至此,檀纓不覺已回到最初的基點,雙目盪出的氣亦已純粹無他。

    那麼。

    就與這個時代一同,向着天道探索吧!

    檀纓至此言道:

    “唯物,即只論客物。

    “承儒學格物之道,循墨家數理之學。

    “不干涉他人的思想,不指導他人生活。

    “不論神明,不近王政,不聚學衆,不束規矩。

    “百家皆我師,萬物皆我學。

    “大到天文星象,小到螻蟻稊稗。

    “我只論物。

    “此即唯物。”

    檀纓至此無言,詮釋亦止於此。

    泱泱唯物之學,當然比他剛剛所說的要多得多,多到他連十中之一都未能參悟。

    他自己都不懂的事,又憑什麼教別人呢?

    正因如此,這初始的種子,才小的不能再小——

    只探討客觀物質。

    甚至就連“世界是客觀的”,“物質先於意識”這樣的主張都沒提。

    畢竟,這個世界是否客觀,物質是否先於意識,這正是今後要學習研究的問題。

    而眼下,這顆唯物的種子,只求最低的姿態,從最小處開始,在這個滿是靈氣的世界,從頭探索,一點點生根發芽。

    至於將來是長成參天大樹,還是沉溺於歷史的長河,自有天道應之,亦有後人爲之。

    毫無疑問的是,這顆撒下去的種子,從來都不屬於檀纓,也不屬於任何一個人。

    檀纓從頭到尾,都只是一位天道之下的學生。

    更高遠一些,他或許會將自己的參悟寫成書,想學的來學,想看的來看,想論的來論就是了。

    至於集衆開館,佐王參政,爭鋒天下這類事,已經有太多人在做了,檀纓並沒有自信會比別人做得更好,更沒有興趣去做。

    家道會崩殂,帝業會腐滅。

    但知識不會。

    知識只會被傳承。

    以兩千年的尺度來看,這纔是檀纓唯一要做的事情。

    唯一值得做的事。

    遐思至此,檀纓忽一恍然——

    光武。

    你也是這麼想的麼?

    另一邊,諸學博聽到檀纓如此的詮釋之後,並無震驚,唯有沉靜。

    氣形雖有天塑,武德雖有天賜。

    但如何詮釋自家之道,卻是開家宗師可以自決的。

    這也將是一家的基礎,決定太多太多的事情。

    眼下檀纓此釋,只於天道之海中取小小的一隅。

    實在是過於簡單,過於純粹了。

    好的是,如此的唯物家,與各家都再不會有大的利益衝突,將自己的道展現得如此狹小卑微,開家之爭的壓力會小很多。

    糟的是,如此的唯物家,不親政不聚學,不教民不牟利,又該如何在這個大逐道時代生存呢?

    倘若光武帝尚在,他定會喜歡這樣的唯物家,以天子之尊,鼎奉天學宮之力相助。

    但現在,又有幾個這樣既純粹無他,又權資傾天下的偉人呢?

    “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只聽範伢長長一嘆,似是喪親一樣,遠遠與檀纓哀聲道:“若非天道塑汝開家……我必請汝入我墨家,助汝立唯物道,此必大業……必大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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