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纓飲水之間,心下正一次次感謝韓愈,感謝中學生背誦目錄。
《師說》是真的無懈可擊。
以出身而論,韓愈確實應屬於儒。
但他所述的師道,可謂放之四海皆準,上下千年皆通。
所以韓愈也是個講事實,講邏輯的思想家麼,跟唯物也算沾個邊的。
同道中人,都是同道中人。
至於對面,武儀只閉目飲水,思索後招。
一刻快談之間,爲避免太過慘烈且混亂的情況,每人皆可請一次間歇飲,以整理思緒。
毫無疑問,誰說出“間歇飲”三個字的時候,這半場就已經輸了。
旁邊,老儒借添水之機,俯於武儀耳邊道:“館主……此勢不妙,不如言敗散談。”
“小破綻而已,我認了就是。”武儀閉目沉吸道,“再者,我要的不是輸贏,是勾出他的唯物之道。”
“館主,容老夫直言……”老儒瞥着檀纓道,“此人必是有備而來,老夫聽到‘傳道受業解惑’時,亦如醍醐灌頂,想着此話該由我儒聖人說出纔是……可尋盡了卻也找不到。”
“必是檀賊盜儒……你叫人繼續找,這邊先開談。”
老儒無奈一嘆,只好行至堂中宣道:“飲畢續談,武館主,請。”
武儀就此長舒一口氣:“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剛剛無德無才的指責是我謬誤了,應是唯物家的師道,不論德只看才。此論已罷,我且問你,若無德有才之人爲師,教出來的學生是有德還是無德?”
檀纓:“我怎麼知道?”
武儀:“……你認敗了?”
檀纓:“跟勝負有什麼關係?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師受業解惑,教給學生知識,解答學生問題,這關德行什麼事?我倒是要問問你,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其意爲何?”
武儀:“聖人之意爲,只要虛心求教,不恥下問,到處都有可供學習,效法的人。”
檀纓:“好,那你詮釋師道的第一句是什麼?”
武儀:“爲師者…………德…………德爲先。”
檀纓:“所以按照你的論說,聖人不該先考察此三人的德行,再稱他們爲師麼?還是說每三個人裏,就有一人的德行在聖人之上?”
武儀:“……此爲賴辯!聖人言簡意賅,你在曲解聖人之意!”
檀纓:“聖人用的可是‘必’和‘師’兩個字,意爲‘便是尋常並行的三人,也有可以在某一方面當我老師的人。’此意確鑿無疑,你剛剛模棱兩可的解釋,纔是在篡改聖人之意吧?”
武儀:“……聖人只是沒有篇幅在這裏論及德行,並非德行不重要。”
檀纓:“我並沒有與你討論德行是否重要,只是在說德是否爲‘先’的問題。
“孔聖在說‘必有我師’的時候,未論及德行,這是確鑿無疑的。
“而你卻說德爲先,此亦確鑿無疑。
“那麼,德究竟是否爲先?
“此事,汝與孔聖,必有一謬。
“誰爲謬?”
武儀:“此爲……詭辯…………”
檀纓:“我只問你!誰爲謬?!”
武儀:“………………”
檀纓:“怎生無言?這豈非是在默認,我唯物家‘傳道受業解惑’的師道,才更接近聖人的理念?”
檀纓:“你早已飲過!回答我,誰爲謬!”
武儀扶案怒目:“…………我爲謬!是我,我過於看重德行……應尊孔聖之言,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檀纓隨即而起:“好,既如此,我對師道的理解,可是在你之上?”
武儀:“非也……”
檀纓:“哪裏非也?我釋師道爲‘傳道受業解惑’,汝尋破綻而不得,遂以德攻我,此時又自認‘德爲先’是謬誤,自認爲無才之輩。談已至此,我一唯物家竟比你還近聖,這還不在你之上?!”
武儀:“你……在我之上又如何?!”
檀纓:“如何?你應尊聖訓,以我爲師。”
武儀:“可笑!!!聖人此言爲寓意,難道孔聖要逢三人便拜一師麼?”
檀纓:“有何不可?
“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
“今汝僞儒,其下聖人也亦遠矣,下我亦遠矣,而恥學於師。
“故聖益聖,愚益愚。
“故真儒益聖,僞儒益愚。
“故汝之道,非儒道,僞道也,愚道也。”
武儀:“………………間歇……”
檀纓怒目而指,唯物之氣隨之不覺攻出:
“汝已無歇!
“若從儒,給我拜!
“若悖儒,給我認!”
此語一出,武儀驟而抓頭,滿面扭曲:“啊……啊……你……詭辯……我……我未悖……我……我已悖……我……啊……”
此刻,儒館門前。
贏璃、毋映真、姬增泉齊驚而起,異口同聲。
“噬道!”
再看論堂,武儀撐桌扶案,本以煞白的臉色突又一陣血紅,流轉不定。
普通人看到,只當他是陷入了精神掙扎。
但得道者看的清清楚楚,武儀的氣正不可控地溢體而出,化爲元靈之氣爲檀纓所哺。
檀纓亦感受到了如坐鼎時的通透之感。
倘若對手是龐牧一般的正派人物,他此時必已止聲收手。
但若是武儀?
我他媽噬的就是你,我代我龐師噬盡你!
想至此,檀纓再也不管不顧,離席一步步逼上前去,口中愈發芬芳:
什麼“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
什麼“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汝等僞儒,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羣聚而笑之。”
什麼“聖人無常師。”
什麼“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如此揮斥吐納之間,武儀身後的儒士都嚇得退避三舍。
直到檀纓師說論盡粗喘,老儒才遠遠擡手道:“檀子……館主敗了……已經敗了……”
卻見武儀雙手死抓着頭皮,白麪似是血崩,雙目更似血爆一般吼道:“未敗!!!”
“未敗就給我來!”檀纓迎面而吼,“僞儒之道!你論一寸我駁一尺,你露一尺我噬一丈!”
“你!!!你!!!”武儀雙手一拔,直抓下兩大把頭髮,血瞪着檀纓猛一翻手而勾,“檀賊!!敢噬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