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應講師們匆匆安置打理着坐席,只求快些擦去昨日晚宴的痕跡。
吳孰子則滿意地踏上高臺,坐在主位上神采飛揚。
奉天學宮與墨家總館這些年的事情,他似乎已經忘記了。
現在他又回到了從前,從前的那個秦宮祭酒,當之無愧的秦地學魁,與衆生開講。
而那臺下。
一身黑袍的韓蓀,與那一身灰衫的姒白茅,正齊齊並立看着吳孰,默然不語。
韓蓀身後,是秦宮贏璃之外的一應學博。
姒白茅身後,則是王畿精銳墨者。
只是這些“王墨”,與“秦墨”則完全是兩般風貌。
“王墨”長衫文服,銳意盡顯,於揮斥間論道治國。
“秦墨”青衫短衣,志在實處,一挽袖便制械做工。
可以說,除了衣服的顏色相同外,裏裏外外根本就是兩種人了。
如此相異,自也不是一朝一夕造就的。
自墨翟仙逝,墨家便一分爲三,分根於齊、楚、秦三地。
其中秦墨以相夫氏爲魁,繼承了墨子求實論理,制械守城的路線,後於秦地一步步發揚壯大,在與法家的一代代矛盾與統一的紛爭中,終於變成了今天的模樣。
至於齊、楚兩脈,則隨着光武帝的橫空出世,重聚於王畿,並稱爲王墨。
自此,也便進入了“王墨”與“秦墨”的時代。
然而在道始初年,在光武的聲勢與奉天雄厚資材的吸引下,秦墨其實已幾近無存,全仗着學王與韓非超額的扶植才留存下火種。
也正是隨着吳孰、範伢這一代秦墨者得道,秦墨才一舉重振聲勢。
而王墨則因其主張與儒家和法家有所衝突,治國方略又不如儒家和法家好使,反倒愈見式微。
於是,吳孰便被請去做了鉅子,或許因年事已高,外加王畿風氣影響,他對數理的開創也逐漸止步,陷入了王政的泥潭。
而在很大程度上將他拖入這一切的,便是眼前的這位姒白茅了。
從身姿來看,姒白茅繼承了越室膚白貌美,體態修長的一貫美感。
但從氣質上來看,他卻也融入了墨家的堅決,甚至是殘忍。
姒白茅也的確是個與衆不同的人,與大多公子世子去奉天學宮走個過場鍍金不同,他這奉天一去就是八年,早早宣誓效忠於天子,放下了越室的身份。
再就是六年前拜吳孰子爲師,名義上自然是學習數理,但實際上也潤物細無聲,悄悄地將王墨傳給了吳孰子。
恰逢昨日的吳孰子碎道,他更是承道直破五境,成爲了這一代人得道者中超越了贏璃的存在。
贏璃若想再超過去,或許只能盼韓蓀早些嚥氣了吧……
現在想來,或許早在承道破境之時,姒白茅便已有所預測,繼而動員王畿墨者連夜赴秦了。
若要想像那個場面,該是同仇敵愾,誓要踏平唯物家纔對。
可此時此刻,姒白茅卻靜得出奇,與韓蓀並立許久後才淡笑道:“我聞這味道,看來昨天老師碎道後,秦宮是開宴相慶了。”
“非也。”韓蓀也淡笑答道,“只是昨日範子坐鼎良久,剛好該喫些東西罷了。”
“天道生生不息,代代相傳,此爲天理,無分好壞。”
“我以爲法家是要對抗天理的。”
“我以爲墨家是不喜空談的。”韓蓀沉聲道,“你到底想要什麼,直說無妨。”
“我來取三個東西,其中有兩個是你沒法給的,至於第三個。”姒白茅說着,從懷中摸出一紙書信,頭也不側地遞與韓蓀,“他希望你在我走之前,給出決斷。”
韓蓀只見那書信的封皮便是一怔,繼而小心地接過收好,他也不急展開,只試問道:“在秦地,很少有我不能給的。”
話音未落,便聽一陣堅實的腳步聲傳來。
“好了,第一個來了。”姒白茅隨即轉身,與那來者遠遠行禮。
衆墨隨之行禮。
範伢僵僵點頭之間,便已行至臺前,不忍再看吳孰子,只瞪向姒白茅,待他開口。
姒白茅見狀,便也擡手一指:“我輔老師奉天指路,還請司業列席。”
範伢聞言蹙目一震:“你也瘋了麼?”
“司業。”姒白茅手腕向回一勾,便又指向自己,“我代表的是奉天學宮,若拒指路,便請明言,我自會返回王畿,將實情告與學宮和天子。”
範伢當堂震怒:“拿奉天和天子壓人?這一套是吳孰子教你的麼?”
哪知,那姒白茅身後的衆墨竟當堂回駁。
“範伢,王畿盛傳你助私徒親眷噬道鉅子,你還敢在這裏辱天子?”
“護親徇私,勾結法家圍我墨館,你又是哪裏來的威風?”
“碎鉅子以己破境,範伢你爲天下人所不恥!!”
範伢頓時渾身巨震,怒火上頭,甚是一陣眩暈,還是韓蓀暗扶了他一把纔將將站穩。
衆墨如此當堂無理呼斥,便是韓蓀也反應不及。
然而,某人卻當場瞪飛了眼睛,火冒三丈,只一擼袖扭頭便罵。
“爾等道聽途說,無問是非,是爲無智!!
“如流寇而躥,聚衆襲堂,是爲無恥!!
“辱自家賢師,目無尊長,口無遮攔,是爲無忠無孝無德!!
“爾等如此無智無恥無忠無孝無德!
“我龐牧替你們墨聖寒磣!
“呸,真他孃的寒磣!”
眼見這茄臉突然莫名其妙盛怒,衆墨當場轉移目標,一人當先罵道:“龐賊!汝乃棄道之徒,安敢於此……”
“棄孃的棄!”龐牧袖子一甩,爐火於他掌間頓生,“儒在我心,氣在我掌,道在我身!汝等小賊信口雌黃,無顧眼前事實,只會道聽途說,隨衆而言,楚地僞儒放個屁你就跟着舔口屎!我罵你無智無恥可有一分錯怪你了?!”
墨者當場一呼,不自覺地縮了半步。
若是檀纓在此,必會驚訝於龐牧的噴術,已不覺間被嬴越影響了。
什麼叫學術交流共同進步啊。
然而龐牧罵得雖髒,墨者倒也不怕,只見一人立刻頂上,遠遠指着龐牧痛罵道:“我墨內事豈容你混淆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