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最初並未經過思考,僅僅是在直覺的驅使下不由自主地將疑問出口。
在剛剛他完成提問的時候,甚至“這怎麼可能啊,我反應過激了吧”的玩笑念頭從他心中一閃而過……
但這種輕浮心理,現在已經漸漸在屋內不斷延長的沉默中化爲了烏有。
黑衣人:笑容逐漸消失……
就在黑衣人表情逐漸轉爲驚恐的時候,林伏翼也已經從突然被懷疑身份的驚訝之中平靜了下來。
他將餘光從面板技能【威懾】上移回。
對方是在這個城鎮里人人喊打的黑暗生物,而林伏翼自己是僅僅出現過一次,還救援了神殿隊伍的神祕紅瞳少年。
有另一個黑髮青年的身份作爲底牌,爲了更方便地從眼前這個傢伙口中套取情報,林伏翼暴露的有恃無恐……甚至不惜冒險使用了面板技能。
不過,這是林伏翼第一次有意識地約束和操控技能【威懾】。
技能對看起來挺有能力的黑衣人還能有這個程度的作用效果,也讓林伏翼小小地吃了一驚。
“現在還不是。”
黑髮紅眼的少年語調輕快地回答。
現在還不是……那就是將來會是嘍?
黑衣人頓覺自己前途無亮,於是他再也來不及心疼自己的斗篷,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開始了自暴自棄。
“你很反感【魔王】?”
見黑衣人突然萎靡,林伏翼居然產生了一種惡劣的快感。他開開心心地把送命題拋向了對方。
“欸欸欸?不是!”黑衣人一下子跳了起來。
然後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磨磨蹭蹭貼到了桌邊悠然斜倚的紅眸少年身邊,諂媚道——
“那個……大佬,也許,我是說也許,您可能不太清楚現在的時代……現在的【魔王】和您那個時候的魔王,是有那麼一點點區別的。”
這個回答正中林伏翼下懷。
小果蝠都有點不忍心欺負這個給自己送情報的傢伙了。
“那請你爲我解釋一下?”
威壓感如潮水般退去,恢復正常狀態之後的少年甚至帶着另一種讓人不自覺心生好感的親切氣質。
但黑衣人已經再不會將對方視爲莽撞闖入人類城鎮,需要他人教導的新生黑暗生物。
林伏翼發現,黑衣人好像突然正經了起來。
月光下,皮膚蒼白的黑衣人從長相精緻的少年身邊緩緩站起,平日裏的粗枝大葉和玩世不恭在一個起身的動作中被收斂了起來。
優雅,高傲,陰鬱……混合成了林伏翼面前的、黑暗中的危險人影。
林伏翼衣袖下的手指輕顫了一下。
不知道爲什麼,他居然因爲這種危險感而有些興奮……
噓——冷靜冷靜。
小果蝠一邊再次偷偷檢查了自己身上套着的福緣,一邊在心底安撫着自己的神經。
冷靜冷……
林伏翼:“!!!”
危險而貴氣的黑色人影,毫不猶豫地在黑髮紅瞳的少年面前單膝跪地——
“我,勞利亞里伍德,拉維歐特血系子爵,願意爲您效勞。”
姿態優雅高貴的人心甘情願地爲他人低下頭顱,等待被支配的姿態充滿了尊敬與虔誠……
但這一切都把媚眼拋給了瞎子看,小果蝠根本無從體會到其中的美感。
林伏翼:“……”
他用盡全身力氣剋制住自己沒有一躍而起,才硬生生接受了這個既很不平等團結,又中二氣息十足的禮儀。
等回到我的世界,我應該可以去和樓下的土拔鼠交流一下“地底工程建設”了……
小果蝠在心底哀嘆。
他懷疑自己現在一擡腳就是一座被摳出來的光明神殿。
血系……子爵……
林伏翼盡力去思考一些正事,好來驅散心底亂七八糟的尷尬感覺。
如果沒有猜錯,血系就像其他種族裏的血緣關係一樣,是用來判斷血族成員歸屬與關係的……
至於子爵,看這傢伙生活的拮据樣子,肯定不是現實裏的爵位,更可能是某種專屬於血族的等級制度……
自己應該假稱哪個血系?魔王對應哪個等級?
林伏翼悲傷地發現,自己又陷入了急需完善一個假身份,但是常識不夠的困境。
求命運和福緣賜給我一個在這種情況下的常識快遞員的歐莎吧!
小果蝠祈禱。
“不必過於嚴肅。”
黑髮紅眼的少年友好地笑起,卻傲慢地直接省去了高位者向迴應低位者自我介紹的步驟。
“我只是希望更多地瞭解這個時代罷了。”
雖然是已經被販奴商人“奉獻”給了神殿,但因爲奴隸們還沒有接到神殿分配下來的任務,所以普費特爲了不讓奴隸們“忘記勤勞苦作的美德”,還是將工作安排滿了自己這些“前貨物”的日程表。
直到夜幕完全吞噬天空,疲勞開始襲擊每一個還未被夢鄉庇護的生物,精疲力盡的奴隸們的工作成果已經不足以與耗費的燈油等價,歐莎他們才被允許回到自己簡陋的窩棚裏休息。
黑髮的精靈混血少年,因爲身體不適,被分配了從十幾袋豆子裏挑揀沙礫的輕鬆工作。
但也因爲承擔的是輕鬆的工作,管理者沒有分配給他晚餐……
混血少年在歐莎的攙扶下,用一根樹枝支撐着另一半身體,幾乎是掙扎着才完成了進入窩棚的最後幾步。
“你休息一會兒!我去找點水……”
歐莎將少年攙扶到草堆上,從自己的圍裙下掏出幾小塊麪包,往對方的手裏塞。
這幾塊麪包斷口粗糙,少年指尖一碰,就能猜到歐莎小心藏匿並且急匆匆地試圖將它們壓扁以縮小體積的樣子。
他蒼白的臉上不由多了幾分笑意。
“不,歐莎。”
少年拉住了急匆匆將要衝出窩棚的少女,然後將手裏的東西反手塞了回去。
分量不對……
紅髮的少女呆呆看向自己的手心。
在那些些拼起來不過半片,最大的一塊也不過是一口分量的乾麪包塊中,多了一塊紅褐色的、乾硬的薄片……一小片肉乾。
“我用午餐和別人換的。”少年笑。
“你!”終於明白了少年今天分外虛弱的原因,歐莎急道。
她急得想把這片肉乾直接懟進少年的嘴裏,但又顧忌着對方身上精靈的血統,只能握着肉乾生氣。
“對了,麪包!還有面包……”
歐莎剩下的聲音,被少年過分平靜、彷彿帶着制約喉嚨的魔力的目光堵了回去。
“我不需要,歐莎。”
甚至已經無力維持端正坐姿的少年,語氣飄渺,還帶着一種不容反駁堅定氣勢。
“如果你真的想安慰我,那就再次和我想確認一下吧……”
“你想爲未來付出什麼?”
“我是說,那個你和你的弟弟都能安定幸福生活的未來。”
紅髮少女的心臟突然漏跳了一拍。
直覺裏,一種冥冥之中的宿命感降臨到她的頭上……像是她鼓起勇氣,向那位好心的黑衣人搭話時的樣子。
歐莎隱約明白,自己再一次站上了命運的交叉路口。
“一切,”紅髮少女堅定地回答,“我的一切。”
宿命感被抽離了。
在心底悸動消失的瞬間,歐莎將擔憂的目光投向了混血少年——
她不清楚自己的回答有什麼作用,所支持她的,不過是自己現在一無所有的現狀和那個“自己和弟弟都能安定生活”的、無法想象的莫大幸福。
她擔心的,其實是爲了給自己尋找弟弟提供幫助獻祭了生命做出預言的朋友。
歐莎懷疑對方做了什麼,可剛剛被命運裹挾的她,除了回答問題,竟無法做出其他迴應。
但是少年卻沒有對歐莎的關心做出往常一樣的迴應,只是若有所思地簡短回答。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少年又重複了一遍,他仰起頭,臉上是溫柔到歐莎都察覺了異常的欣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