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啓南不欲與唐風在這個話題上多糾纏,反正溫停雲是何等樣人,又與他何干?他終究是不會留在這裏的。

    謝啓南微抿脣,“唐風師兄,我很感激溫宗主的好意。但我的體質已經盡毀,早年也曾尋訪過多位名醫,皆稱無法再修行。溫宗主日理萬機,便不必爲我費心了。”

    唐風見他如此鄭重,一再地拒絕自己,不由得疑惑起來,“爲什麼?以師尊的見識和力量,你的困境他未必不能解決。如此好的機遇,你也要放棄嗎?”

    “是,我要放棄。”謝啓南毫不遲疑,“唐風師兄,你不清楚。我生性憊懶,胸無大志,會走上修道之路也無非是因爲幼年時家境貧寒,實在是活不下去而已。斷雲宗輝煌千載,溫宗主既然有意再收一個徒弟,這機會還是留給更勤勉的人吧。”

    唐風認真地看着他的面容,見謝啓南面色平靜,不似作僞。他不禁嘆了口氣,“小師弟,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很抱歉,我答應過師尊,要引你入門,便不得放你離去。丁門主那裏師尊已去信一封闡明原因,其實你已經是回不去的了。”

    “更何況,師尊是真的在爲你謀劃此後的發展之路。小師弟,你看。”他一邊說着,一邊手一翻,憑空取出一塊絲滑如水的絹布來,將布展平遞給謝啓南,“他已經爲你定製了一把劍,可見是真的希望你能重拾大道。”

    謝啓南遲疑片刻,接過絹布,垂首看去。

    “今收斷雲宗溫停雲定金五千靈石,尾款留待驗貨後付清。交貨全看心情,不滿意別買。”

    落款是龍飛鳳舞的三個字,劍無憂。邊上還用某種綺麗的筆墨繪上了一朵紫荊花。

    謝啓南用拇指試探着抹了抹那朵漂亮的花。

    “是一諾千金綢。刀割不破,水淹不糊,訂立盟約或交易的最好媒介。”唐風道,“這上面的字,你是擦不去的。”

    謝啓南微頓,默然片刻,拇指移去了另外的地方——“交貨全看心情。”

    “唐風師兄……”謝啓南慢吞吞道,“溫宗主早在許久以前,就已經決定要收下我了麼?”

    鑄劍隱者劍無憂,待人脾性率直,待劍滿懷溫柔。從他手下走出的劍,少有一兩年就鑄造好的。

    大部分都是精益求精,熔鍊鍛造,不斷重複。這個過程短則數月,長則數年,若是劍無憂興起,歷時百年也不是不可能。

    唐風聞言一愣,“什麼?”此前他其實並沒有讀過這段文字,單純把一諾千金綢作爲信物,只等着見到劍無憂時直接交給他作取劍的證明。現下聽到謝啓南問許久之前,他才真的反應過來。對呀,師尊爲什麼早就決定找到鑄劍名家劍無憂定製一把劍,又在其後,將之留給了他這素未謀面的小徒弟呢?

    他思忖半晌,道:“或許只是巧合,師尊早先有意鑄得一把寶劍,又剛巧收下了你,適逢寶劍將出,便剛好贈給你……”

    謝啓南無聲地望着他。

    唐風自己也有些訕訕,“……好吧,師尊的想法我並不很清楚。我也是才知道,師尊竟然從劍無憂前輩那裏定製了一把劍。畢竟師尊已有佩劍,這把劍對於他而言,應當是毫無用處。”

    謝啓南沒有再答話,只是重又低下頭去,看着一諾千金綢上那筆走龍蛇的寥寥數語,微微皺了起眉。

    他沉吟片刻,將那協定重新摺疊好,交還到唐風手中,“我明白了。大師兄,我會留下。”

    唐風將絹布攥在手中,察覺到了謝啓南稱呼的轉變,不禁喜笑顏開,“太好了,小師弟!那你再多休息一陣,今日天色已晚,之前你未醒來,我便也沒有叫其他同門過來打擾你休息。他們自從知道要有小師弟了,一個個高興得什麼似的。明日我帶你見見他們。你……”他拍了拍謝啓南的肩膀,補充道,“你不必緊張,他們都是很好相處的人,明日你見到就知道了。”

    謝啓南很客氣地一笑,“我知道,我相信,勞煩大師兄了。”

    唐風於是起身,“那我這便先去向師尊覆命了。師尊雖然要求等你成長之後才能見到他,但他其實是十分掛念你的。在你醒來之前,他曾幾次向我問起你是否甦醒。”他攤了攤手,“說實在的,師尊性子冷清,很少有事物能入得他心。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他是真的想要收下你,小師弟。”

    謝啓南頷首,“啓南謹記。”

    唐風顯然更善於應對他這副乖順的模樣,神情輕鬆了許多。“那小師弟好好休息,師兄回去啦。”

    謝啓南輕聲道:“師兄慢走。”

    待唐風關門離去後,謝啓南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細細諦聽,直至真正無法聞及唐風的足音與呼吸聲時,方纔掀起被子,起身下地。

    他收斂了全部表情,整個人彷彿忽然變成了一座遠離人煙的孤島。

    他來到唐風打開的窗子前。唐風剛纔沒有關上窗戶,現在那座直入雲霄的靈骨峯就映入他的眼簾。他望着峭壁上嶙峋的巨石和靈骨峯背後連綿起伏的山巒,面無表情。

    那座傳說中屹立於靈骨峯頂的飛虹塔已沒入了雲層中,謝啓南看不見。可他也不在乎。

    少頃,他又沒有半點預兆地皺了皺眉。“飛虹塔……”他眼中有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說是隱憂,卻也不是,更像是避之不及的牴觸,“飛虹塔既然在東邊,那我就向西走。”

    天快要黑透了,山間的樹影影影綽綽,層疊的枝條張牙舞爪,樹木間留下的空隙在夜裏看上去像是擇人而噬的巨口。斷雲宗坐擁偌大仙山,號稱天下第一大宗門,人丁卻單薄,謝啓南在這裏觀望了許久,竟沒有一個人路過。

    似乎是有些寂寞。

    謝啓南收回目光,在房間裏四處看了看,又到一邊俯身拿起被人脫下來的外衣。他重新穿上那身褐色的短打。屋內的香氣不知道何時起已經淡了。謝啓南注意到旁側的矮几上有一口很是精巧漂亮的香爐,爐內的香已經燃盡了,但小托盤邊上還留有一塊備用的香料。謝啓南拿起香料,輕輕嗅了一下,頓覺神清氣爽。他想這香料一定很貴——

    所以他更得走了。

    因爲他知道溫停雲一定是要利用他做些什麼,而且要他去做的事,一定比修復斷掉的靈脈、說動鑄劍隱者劍無憂爲無名之輩鑄劍更難。

    所以纔要派出自己的大弟子兢兢業業地守在他牀前等着他醒來,給他點上價值不菲功效卓著的香料,爲他奉上有價無市的名家寶劍……溫宗主越是待他好,他便越要離開。

    否則他不知道,他究竟要爲溫停雲做些什麼,才能夠抵得上對方這些莫名的優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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