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啓南沒有立即回答,“爲什麼這麼問?”

    段清淵好似不覺得自己問了什麼敏感的問題,輕描淡寫答道:“早幾年父親曾經前往斷雲宗試圖拜訪過溫宗主,但溫宗主只派出了唐仙友出來一見。後來這些年間我們臨仙谷也陸續接診過一些小門派的修者,他們中有許多人都曾試圖求見溫宗主,無一例外都吃了閉門羹。三年前仙道加固與魔道之間用以分隔的‘隔山道’,當時各大門派的掌門聚首,‘四大柱石’中,除去已被滅門的薛家,枯榮堡的宋俞聲,以及我父親代表臨仙谷都有出面,唯有斷雲宗溫宗主只幻化出了虛影前來。這樣想來,修仙界已起碼有十數年未曾見過溫宗主真人了。”

    段清淵說到這裏,斂眸靜默片刻,忽而脣角微勾,露出一抹熟悉的玩味,“雖然說修仙無日月,但如溫宗主這般,明明對外宣稱人就在宗門內,卻對所有人避而不見。甚至到了此時,你的師兄師姐可能身陷險境,他也放任不管,只派出自己最後剩下的徒弟去冒險,這不可疑麼?我少年時是見過溫宗主的,這實在不是他的風格。”

    謝啓南奇道:“你見過溫宗主?”

    察覺到謝啓南沒有用“師父”來稱呼溫停雲,段清淵神情微動,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談,便先放下了這一閃而逝的疑慮。“見過。那時候顧若鴻仙師還未飛昇,溫宗主也還沒有接手斷雲宗。我隨同父親前往斷雲宗拜會顧仙師,溫宗主與他師弟當時分立在顧若鴻背後。溫宗主性格極好,不似顧若鴻一般冷淡。他人斯文雅緻,極愛笑。當時斷雲宗附近的小城裏有不少姑娘都對他滿懷傾慕,甚至有人寫了句子,‘引得九天停雲落,敢令夤夜換星辰’。如這般好名聲的人,怎麼可能對自己徒弟的安危棄之不顧?”

    段清淵搖搖頭,“我只能想到,他一定是出事了。”

    他洋洋灑灑又是說了許多,到收了口才留意到謝啓南的神情變得有些怪異。

    段清淵坦坦蕩蕩地看回去。

    “你的這些問題……”謝啓南低聲,“我知道的也許比你還少。”

    段清淵靜待後話。

    謝啓南動了動。他在牀上躺了許多天,這猛然一動還十分僵硬。彷彿他的四肢百骸每一個關節都曾經被人徹底地折斷過又重新接上,有種說不出的酸脹彆扭。

    段清淵注意到他動得艱難,便上前扶着他的肩背,讓他靠坐在牀上。動作之間,謝啓南從他的身上聞到了一種很特別的香氣。

    修者是不常佩香的。因爲深怕若服用靈藥,藥效與所配香料衝突,引起什麼難以預料的後果。修道寸進難得,大家便也都格外慎重。

    但段清淵身上卻有種格外好聞的氣息。介乎於雨後深林中泥土與木頭之間的香味,品來似有些苦澀,再略停頓片刻,沉鬱過後,便是悠長回甘。

    彷彿人行走在幽深小徑中,行至盡頭見一扇門。推門而開,忽有天地入懷的豁然開朗。

    但這香氣瞬忽即逝,隨着段清淵直起身來,謝啓南便再聞不到了。

    謝啓南一時沉默。

    段清淵似是沒有留意到他的異常,見他久不回話,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

    謝啓南垂下眼簾,坐好了,才仿若無事地道:“你口中的這些,‘隔山道’也好,‘四大柱石’也罷,我都未曾聽聞,我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門派座下學徒,是被強行拐來斷雲宗的。”

    段清淵眯起眼睛,忽而輕笑出聲,“唐風不在,你可真是什麼話都敢說了。難怪你唯一的要求,就是要我幫你離開斷雲宗。”

    “不然呢?”謝啓南輕聲,“我只是想回家。”

    段清淵定定地看着謝啓南,對方頭微垂着,只留出一張線條明晰的側臉。那臉上的情緒平和安靜,彷彿對萬事萬物沒有半分執着。他又是搖搖頭,低嘆:“也不知是修仙界哪個角落裏生出了你這麼個萬事不知的傢伙。”

    謝啓南笑了笑,擡頭想要再說些什麼。可他的脣邊剛剛泄出一絲笑意,就忽然頓住了。

    倏然,有種非常陌生、非常可怕的感覺席捲了他的身體。便如凡人冷不丁掉進深海中,全身被冰冷的海水吞噬,溫熱的氣息被寒意取代,彷彿他整個人從裏到外被人調了個個兒,又像是筋脈骨髓被人活生生抽出來灌入陌生的血流再塞了回去。

    謝啓南難以遏制地顫抖起來。

    段清淵卻並不喫驚。他只輕輕握住了謝啓南的手,低低地、很有幾分溫柔地說了句,“別怕,阿南。”

    謝啓南緊閉雙眼咬緊牙關。他此刻耳鳴得厲害,根本聽不見段清淵說了什麼。他耳邊充斥着刺耳的聲音,鼓譟而喧囂,有個女子的聲音在他的耳邊一遍遍地叫嚷“阿南,殺了我,殺了我!”

    他拼命地搖頭,不知自己搖頭是因爲不想聽到那個聲音,還是在拒絕女子要他做的事情。

    他劇烈地發抖,心臟狂跳,痛苦到了極點,便也開始喃喃:“殺了我……”

    段清淵無聲地嘆了口氣,他並指點在謝啓南的內關穴,傳入一道靈流。

    段清淵的靈息溫和有力,在謝啓南重塑的靈脈中穿行。新生的靈脈十分堅韌,何況謝啓南其人本就天賦異稟。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破損的那條舊靈脈其實寬闊通達,這樣的人儘管於修行一路上進階要比常人慢些,卻是天生的修道奇才,他們所能達到的高度旁人窮極一生也難以想象。

    可惜舊靈脈已經徹底斷掉。新生的靈脈雖然同樣寬闊,但靈脈轉折之處生成了許多滯塞。若是能好好加以疏導,不讓靈力在彎折處滯留,倒也不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可自謝啓南服用驚弦飲,靈脈重塑以來,他那承自劍冢的磅礴靈力已經數次躁動。那些靈力因自金戈鐵器中來,自有滔天煞氣。此前他還在昏睡中,便都是段清淵幫他疏通的。但而今他已醒來,也應當學習自己駕馭那些失控的靈力了。

    段清淵的靈力畢竟不是他自己的,只能幫他疏導開滯塞之處一時。若謝啓南還不能摸透引導自身靈力運轉的技巧,恐怕還要喫上許多苦頭。

    靈力波動漸漸平穩,謝啓南慢慢睜開眼睛。

    段清淵依然就那麼坐在他的牀邊,容色平靜,眉眼含笑,看不出一點擔憂的意味。

    謝啓南垂眸。方纔他雖然聽不見段清淵說話,但他感受到了那道溫暖的靈力。它是如此熟稔地在他的靈脈中走行,彷彿同樣的事情已經做過無數次。

    看段清淵這副習以爲常的模樣,多半這徹骨生寒的毛病,他已經在昏迷中發作過許多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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