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淵見他這副迷茫的樣子,不由眯眼,“你不知千年前仙魔大戰時,雙方不知死了多少人,仙道節節敗退,直至樓拂晚出現,方纔逆轉敗局?不說千年前,甚至近處的百年前,那也是羣星璀璨的時代,何至於如同今日這般寥落。”

    謝啓南“啊”了一聲,“那看來,這位樓拂晚真的是很重要了。”

    段清淵微頓,他看着謝啓南的神色。幽暗燭火下,謝啓南神情安寧。他好像是真的不覺得自己不知道仙尊力挽狂瀾、不知道舊日的歷史是件怪異的事情。

    就好像那一日,他不知魔尊名爲賀星野一樣。

    段清淵又道:“如果我問你,百年前的仙道,有哪些絕世的修者,你……知道麼?”

    謝啓南似乎知道他爲什麼忽然這麼問自己,十分配合地答道:“我知道,顧若鴻。”

    “還有呢?”

    謝啓南露出爲難的神色,他擰着眉抿着嘴想了半天,搖了搖頭,突然微微一笑,“我實在是想不起來。少谷主,你是博學,可以不要這樣考較我來凸顯我的無知嗎?我答不出來也會很難過。”

    他不太常笑,笑起來卻格外俊秀,眼神中有種孩童般了無心事的明澈。

    段清淵靜靜地看着他,輕輕垂下眼簾。

    阿什塔葉城,大部分人不知道,這沒什麼好說的。他也知道是他自己看了太多書,不能責怪旁人瞭解得少。但是魔尊與仙尊……這就很奇怪了。

    這二位可是任何一個宗門,任何一戶人家裏口耳相傳的人物。就算不提這些久遠的過往,百年前的虛極門薛廉、枯榮堡宋明衡、他們臨仙谷的段月亭,哪一個不是名頭響噹噹的人物,放到凡界那也是受人崇拜的神仙郎君。謝啓南這些都不知道,卻好像是一個遊離於此方世界之外的人。

    “不認得樓拂晚,倒是記住了‘霜月天’。”段清淵斂容,低笑着搖搖頭,“不知道沒關係,你還要在這裏住上幾日,便由我來教你。”

    謝啓南臉上的笑容一僵。

    段清淵頗覺有趣,“無知的時候樂得跟朵花一樣,有人說要教你了反倒苦着臉。人不能如此不求上進的。阿南,你真的好奇怪。”

    謝啓南腦袋上先是一頂“無知”的帽子蓋過來,還沒等他生氣,“不求上進”四個字也刻到了他的臉上。他聽到這裏剛覺得自己應該適時地發火了,“阿南”的稱呼劈頭蓋臉地就砸了過來,直接把他砸蒙了。

    他艱難地從被砸暈的狀態裏找回自己的理智,木然道:“你叫我什麼?”

    段清淵見他這副懵懵然的樣子,眼底笑意愈發濃郁。他徐徐道,“我說過,我似乎知道怎樣與你相處了。”他一字一頓道,“段某一生,從不違心。”

    -

    即使同在一座山谷中,看同一輪明月,人的心緒也差之千里。

    儘管名字中有一個“月”字,但段月亭並不喜歡月亮。

    他只覺得月色寒涼,月光清冷,看不順眼的時候,就連那陰晴圓缺的變動,在他眼裏也分明是了無長性。

    可是今夜月色尤明。

    他心情很不好,並不是很想見來訪的大兒子。

    但段如松腦子裏似乎缺了那麼幾根弦,看不出父親眉眼間的厭倦。他推開段月亭的房門,沒大沒小地衝到父親眼前,劈頭蓋臉地甩出來一句,“爹,二弟他收容了外人在谷內!”

    彼時段月亭正伏案書寫。段如松同他之間畢竟還是隔了張櫸木書案,聞聽他所言,段月亭只是慢條斯理地放下了筆,看着自己剛剛寫好的一幅字,輕聲道:“如松,你吵到我了。”

    段如松本來氣勢洶洶,見父親如此輕聲細語地跟他說“吵到了”,當即便像老鼠見了貓一般偃旗息鼓。

    他很清楚,以父親的性格,越是慢聲細語,代表着越是心情不虞。

    他若是面無表情,那纔是算作平和。

    段月亭拿起剛寫好的字,輕輕吹了吹未乾的墨跡。

    似僧有發,似俗無塵。作夢中夢,見身外身。

    他的目光凝在最後的“身外身”上,低喃:“這字寫到最後,終還是流於疲軟……身外身,或許當真是不可得之物……”

    段如松見父親沒有一點追究段清淵的意思,不由有幾分焦急。但他又不敢直截了當地再打斷父親,只好忍了又忍,小心翼翼地開口試探:“爹,孩兒方纔所言,不知父親是否……?”

    段月亭掀起眼簾,瞥了他一眼。他雖是段清淵的父親,卻同段清淵一點不像。段清淵容貌俊美,一雙深邃的桃花眼很有那麼點惑人心神的意思。他父親卻眉梢眼角都是刻薄,一看便是個不好相處的人。段月亭一個眼神瞟過來,立在他對面的青年不不敢再多言。

    段月亭放下手中字,不鹹不淡道:“我似乎說過,叫你不要去打擾清淵。”

    段如松一僵。

    他知道不管是從修爲還是從心性來說,他都敵不過段清淵這個弟弟。可到底……他纔是老大啊。臨仙谷要找一個少谷主,應該是他的。段家要有一個少主,也該是他的。

    但父親偏偏要越過他,去拔擢他的弟弟。

    他不服,於是三番五次地去尋段清淵的麻煩,找他做的不當的地方,指望着能使父親改變主意。

    但段月亭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警告他,不要再打少谷主的主意了。

    他這次好不容易捉到段清淵的把柄,可父親的反應怎麼還是這麼平淡?他不是最討厭谷中人將外人帶來家宅嗎?上一次私自帶玩伴來家中做客的三弟還關了好多天的禁閉。憑什麼,憑什麼段清淵就是特殊的?

    他憤憤不平,呼吸也越發粗重。

    段月亭察覺到,微微皺了皺眉。他也不去安撫憤怒的兒子,只語氣平平地道:“如松,回答我的話。”

    段如松竭力控制自己不當即拍桌衝父親吼出聲來,拼命壓抑着憤慨的情緒,“臨仙谷外圍的藥物消耗,比之前超了許多。”

    他們臨仙谷對於藥物的使用,是有記錄的。段如松儘管不討父親喜歡,但到底還是負責了一些重要的環節,譬如整理整座山谷藥物消耗的情況。針對外來就診的修者和谷內的藥物消耗,所用的是兩份賬本。段如松正是注意到谷內消耗的那一冊,外圍使用量多了不少,且用途都是溫養靈脈、助益修行的,顯然是常駐留於外圍的段清淵收容了什麼靈脈受損的傷者,纔會出現這種情況。

    段月亭聞言神色不變。他將寫過字的筆浸到清水中,徐徐晃動筆桿,看着濃黑的墨汁在水中洇散開來,雲淡風輕地回了句:“那便讓他容留就是了。”

    段如松一愣,“爹……”

    段月亭見筆差不多洗淨了,便暫時將筆擱置在筆洗上面,另取了一張宣紙,重又拿起筆將上面殘餘的水分細細吸淨。他一邊做着這些旁的事情,一邊好似當真不在意地甩出來一句,“如松,他畢竟已經是臨仙谷的少主人。你雖是他兄長,但也不能永遠做個任性的孩子。”

    段如松一時間怔住。

    他的眼瞳微微睜大,顯得格外茫然。

    他突然感覺自己彷彿突然分裂成了兩半,一半的自己強撐着站在原地,用盡力氣地回道:“父親說得對。”而另一半的自己緊緊跟在段月亭的身側,睜大了眼睛看着他的一舉一動,想從他那慢條斯理的動作中找出那不知是否存在的些許猶豫。

    猶豫顯然是沒有的。段月亭只是洗淨筆,將筆掛回筆架,向外看了眼沉沉的夜色,回頭對他平平地問了句,“你能明白,便最好。天色已晚了,你還有其他事麼?”

    “……沒有。”

    段月亭便頷首,“既如此,如松,早些回去休息吧。清淵所收留的那人,我也知道,你不妨請他入主宅。”他蒼白的臉色緩緩露出一絲笑意,“斷雲宗的貴客,臨仙谷自當掃席以待。”

    段如松沉默片刻,低聲回答了一聲“是”。

    他行了一禮,什麼也沒再說,只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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