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啓南從門口走近,疑惑地看向他,“什麼?”

    他這一動,便好像將那滿身的疏離脆弱都驅散了似的。段清淵難得不知該說些什麼,他隱約覺得謝啓南這個人身上怕是有很多謎團。可他像一隻幽居地下的小鼴鼠,縮在無人造訪的黑暗中,將一切祕密藏在窩裏,從不帶着那些祕密出來見見光。外人只偶爾能看到小鼴鼠活蹦亂跳的模樣,覺得小鼴鼠可愛機靈,卻沒有誰知道那些黑暗中究竟包藏着多少難以言說的過往。

    段清淵目光沉凝地注視着對方疑惑的神情,半晌眉頭微松,似平常一般脣角一彎,帶出個似有無邊風月的笑容,“只是忽然想叫叫你。”

    謝啓南沉默地白了他一眼,沒當回事,只徑自上前來,站到杜思明面前。

    杜思明似是醉得深了,毫無反應。

    謝啓南垂下眼簾,看了看腳邊那鋪了一地的、被酒漬污染得一團糟的畫紙,俯下身撿起最上面的一張。

    畫上婦人的笑顏溫婉親切,眼底飽含對作畫者的愛意。

    那愛意彷彿自帶溫度,驅散一室苦寒。

    謝啓南身周似乎當真有那麼一顆避塵靈珠,只不過尋常旁人用來擋隔塵埃,他是規避感情。他看着那雙滿含愛意的眼睛,也知道那眼中蘊藏的恐怕是這世間最無私的感情。可他絲毫不爲所動,只是單手提着那張畫紙,在杜思明頭上隨意地晃了晃,“杜思明,你再不醒來,我可就撕了你的畫哦。”

    紙張晃動,發出沙沙的聲音。

    杜思明恍若未聞。

    謝啓南半蹲下來,伸出空餘的那隻手,作勢真的要撕。他半點也不猶豫,真的在畫紙的邊緣撕開了一個角。

    杜思明依然沉醉在虛妄的幻夢中。

    謝啓南停了手,靜靜地打量着杜思明垂下的頭顱。他放下畫,扶起杜思明的臉,在他眉心一點,送入一道靈流,杜思明緩緩地睜開眼睛。

    這位苦命的青年此刻的目光很是奇怪,說是尋常人醉酒初醒後的迷茫,倒也不太像。他那眼中過分空,是真正的無悲無喜,無知無覺。

    謝啓南輕輕叫道:“杜思明。”

    杜思明茫然地望着他。這凝望的眼光,也不太像真正的凝視。正常人望着另一個人,眼底是有對方的身影的,但杜思明眼中一片空茫。他似乎只是將眼睛對準了謝啓南聲音來的方向而已,並沒有在看他。

    謝啓南極有耐心,他靜默地等了杜思明許久。

    幾乎一刻鐘之後,杜思明才緩緩地、僵硬地點了點頭。

    謝啓南笑了,他舉起手邊的畫,畫上是杜思明的母親。他笑得分外和藹,十分溫柔地問道:“杜思明,她是誰?”

    杜思明很慢很慢地移開那不能稱得上“目光”的目光,呆滯地盯着方纔讓他無比痛苦又格外不捨的畫。

    謝啓南依舊等了很久。但這次,杜思明再也沒有說話。

    謝啓南出奇地溫和,與他平日的冷淡疏離萬般不同,“杜思明,你好好看看,這是你娘。令堂的眼睛好看極了,是十分溫柔的褐色。爲了她,爲了替家裏人報仇,你千辛萬苦地典當了家財,跋涉千里去了臨仙谷,又輾轉求助遂機門。現在我們來幫你了,我們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你。你回答我們,好不好?”

    杜思明再也沒有動過。

    他的“目光”就停駐在孃親的笑顏上,到死未變。

    夜風從洞開的大門中吹進來,畫紙簌簌作響。有那麼一剎那,女子的面容彷彿真的活泛了起來。她滿帶愛意地看着心愛的孩子,不管兒子變成了什麼糟糕的模樣,生還是死,她眼裏都只有在人世走的這一遭裏,她所看過的、孩兒最可愛生動的那一面。

    但風很快靜下來,這一切也終究只是幻覺。他們母子二人,畢竟都是死了。

    謝啓南眸光中的鼓舞與期待如燭火般熄滅。他笑容迅速一收,放下畫起身,看着原地僵立死去的杜思明,皺了皺眉,回頭道:“少谷主,還有救麼?”

    段清淵擡手,兩道絲線自他的指間延展,一道繫上了杜思明的手腕,一道纏住了他的脖頸。他指尖輕撥,片刻便收回絲線,搖了搖頭。

    謝啓南“啊”了一聲,語氣中似帶幾分嘆息,“真可憐啊……”

    他看着杜思明僵硬的身體。杜思明年輕清俊,愛畫,愛寫詩,想必活着的時候是個萬分討人喜歡的公子哥兒。

    可現在公子哥兒睜着眼睛,呆滯地盯着前方,再也沒有滿腔文思和一筆風流可以抒發,他和他的舊日過往永遠停留在了此刻,在這一片酒漬浸透的地板上,在這冷風砭骨的夜晚中。

    謝啓南道:“風吹燭?”

    段清淵來到謝啓南身邊,低頭望着杜思明的屍身,眼神裏有種格外沉靜的光。那眼神出現在他臉上顯得十分奇怪,就像明豔如火的花朵不該散發出乾燥溫和的木香。

    他這樣低頭凝視着杜思明,倒有種神明的悲憫。

    段清淵輕聲道:“魔修風吹燭,吞噬記憶,終至食盡魂靈。杜思明三魂七魄被逐漸蠶食乾淨,所以記憶也漸次缺失,我們來晚了。”

    謝啓南沉默片刻,重重地呼出口氣,閉眸篤定道:“不算晚。至少我們看到了他的最後時刻,還能爲他報仇。”

    段清淵道:“逝者已矣。”

    “逝水固然難回。”謝啓南點頭,“但他丟他的命,我看了替他不平,最好的辦法自然是給他報仇。難道我現在在這裏惋惜痛悔一番,就是真正‘有意義’的事了?”

    段清淵眯起眼睛細細地打量着他,似乎是想從他的神情裏捕捉到他口中的“不平”。

    但他顯然失敗了。謝啓南閉眸斂目,彷彿若有傷心憤恨,也都被藏在了眼皮底下。

    不過段清淵也不失望,反而有種極微小的、近乎於歡喜的情緒掠過他眼瞳,這份歡喜柔和了他那張冷豔又凌厲的面容,倒顯出幾分溫柔。

    段清淵輕笑道:“不錯,我也正有此意。”

    謝啓南聞言擡頭看他,沒有說話。

    段清淵眉眼彎彎,口裏說的卻是與他神情全然不符的驚悚之言,“無魂之人,三日後會變兇屍。我們得把他釘死在棺材裏,將他葬入土中。待得冤屈得雪,他才能真正往生。你若是再不讓開地方,我可就要直接動手啦。”

    謝啓南起身讓路。

    杜思明已死。至此,蘭城杜家二十八口滿門滅絕。再無人知道遂機門門主丁不允與門徒方元的去向,而杜思明已向遂機門繳納了足夠的靈石,遂機門有責任替他滿門報仇。

    不管是厲鬼還是魔修,在丁不允與方元下落不明的情況下,謝啓南都是遂機門最後一個能實現“報仇”目標的人。哪怕病體初愈,他也別無退路。

    段清淵似乎也明白遂機門眼下的情況,想了想,遞上一句,“唐仙友的聯繫至今日未曾斷絕,他仍在尋找無上之境的入口。”

    謝啓南一愣,似是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個。他輕輕一點頭。

    段清淵從隨身的乾坤袋中取出一口楠木長棺。他是醫者,可能習慣了見證死亡,竟會隨身攜帶棺槨。他將杜思明的屍身放入棺中,取出一把匕首。

    開過刃的匕首銀亮,刀光如雪,足見鋒利。

    他持刀抵在杜思明眉心,吸了口氣便要動手。

    謝啓南忽然握住他的手。段清淵一頓,下意識沒有動。

    謝啓南沉默不語地將他握刀的手推開,空餘的左手轉而另取了一把短匕,極快地捅穿了屍身的天靈。

    段清淵一時間沒有想到他會這麼做。

    他沒反抗,任謝啓南抓着他的手。

    謝啓南刺穿杜思明的額頭後,便鬆開了他。

    段清淵眉頭不易察覺地一皺,很快又舒展開來,仿若無事地笑問:“怎麼了?”

    謝啓南語氣平平,“不怎麼。”

    杜思明剛剛身死,被短匕刺中後還有鮮紅色的血液流出。謝啓南卻只低頭看了一眼,拔出短匕,面色平和地吹去上面的血滴,還刀入鞘。

    段清淵的目光凝駐在他手中的匕首上。

    謝啓南隨手將刀收進腰間。

    段清淵“嘖”了一聲,移開目光。他封上棺蓋,掐指拈訣,在棺蓋上釘下七顆鐵釘,隨後出劍一揮。

    清寒劍光劃過,在杜家宅院中的空地上破開一道深深的地裂。

    段清淵劍指長棺,棺木徐徐浮起,飄至地裂上方。段清淵長劍一壓,棺木便隨之下沉入地裂。他再做了個“收”手勢,裂紋頃刻閉合。

    謝啓南立在一旁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杜思明下葬後,他徑自走出了杜家宅。

    段清淵看着他的背影,也跟上。

    謝啓南在門口站定回頭。

    段清淵站在他對面,身後滔天火焰自地裂處騰起。沖天大火將屋板木樑燒的咯吱作響。

    謝啓南沒有看他,他的眼神安靜至極,只看着那場焚天巨火。他如此專注,就好像想要銘記這個畫面。

    段清淵卻只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謝啓南看了一會兒,收回目光,對段清淵隨意地挑了挑眉,“回臨仙谷?”

    段清淵以行動代替回答。他縱劍飛出,示意謝啓南站上去。

    謝啓南順勢而上。

    好像自從溫宗主把謝啓南劫掠來斷雲宗後,就一直有人御劍帶他。早些時候是唐風,是楊曉,再到現在,變成了半路遇到的段清淵。

    謝啓南飛身上劍的時候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他明明本來是……一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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