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春意寒 >第53章 面相
    拾花節並非單指四月某一日,而是四月的整個下旬。

    古人有詩詞說人間四月芳菲盡,宋時文人對人間芳菲有憐香惜玉之情,會在四月下旬約上三五好友拾花葬花,飲酒作詩。大晉重儒尚文,仰慕宋時風流,建朝後繼承拾花的習俗,每年此時都會取消夜禁開放夜市,這是應天府每年最熱鬧的時候,也是沅柔許多年沒有見過的應天府。

    五日後,顧珩攜沅柔微服出宮,僅何安、葉滄海隨行。

    拾花節到了晚間纔算熱鬧,現在還沒過巳時,她問顧珩爲何這麼早出宮,顧珩說要先去一趟雞鳴寺見道真和尚。她瞭然頷首心中也有幾分好奇,這位傳說中的‘黑衣丞相’是何模樣。

    應天雞鳴寺,大雄寶殿香火鼎盛,往來之人絡繹不絕,足見南朝第一寺的美譽。

    她望向寶相莊嚴的大殿,收回目光後忍不住望向顧珩,她眼裏的意思很簡單,顧珩頷首,聲音不自覺透着溫和,“去吧。”

    她擡步走進大殿,殿內正中供奉着法身佛像,左右兩邊供奉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東西兩旁則供奉二十四諸天。她自僧人手中接過燃着的香,恭敬拜在佛像前,雙手合十,香置掌間,禮畢後將香插於大鼎中,轉身離開。

    顧珩目光一直在注視着她,直至她回到身邊。

    “你向佛祖求了什麼?”

    能夠出宮一觀應天府的天地,欣喜在她的眼底藏都藏不住,對顧珩的態度不好太尖銳。是以她莞爾一笑,眼睛彎成月牙狀,有幾絲他沒感受過的溫柔,“青妙以前同妾說過,願望如果說出來就會不靈驗,您還是別問了。”

    顧珩一怔,反應過來後斜睨她一眼,冷哼着側身,“無非和景文有關,朕何需問?”

    她四兩撥千斤地回了一句,“您向來英明。”

    她這句話既像是承認,又像是在反駁,模棱兩可之餘,到讓顧珩一時失語無話可回,內裏不由更好奇她到底向佛祖許了什麼心願。起先他不過是隨口一問,可她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反叫他心裏莫名有些不舒服,撓心撓肺的急躁。

    顧珩不動聲色地瞥她一眼,語氣帶着生硬,“朕來雞鳴寺是見道真和尚,並非來陪你禮佛,你在雞鳴寺多耽誤一刻鐘,晚上游街就少一刻鐘,你自己掂量吧。”

    明明前一刻還和風悅色,這會兒子偏又開始狂風驟雨。

    沅柔也不知道自己哪裏觸了皇帝的黴頭,她低頭蹙蹙眉,在袖子裏捏着自己的手指,語氣恭順一如往昔,“您訓斥的有理,是妾誤了您的要事。”

    顧珩的眉頭瞬間蹙起,沒去回她的這句話,冷着臉望向寺中枝頭綴滿粉白的桃花樹,粉色花瓣白色蕊點綴在枝頭,很是喜人。

    這個時候,山寺桃花始盛開啊。

    葉滄海與何安跟在顧珩與沅柔的後頭,不遠不近的距離,並不能夠聽見他二人的對話,只覺氣氛冷凝,低聲問道:“皇上和娘娘這是怎麼了?”

    何安見怪不怪,平聲道:“葉大人不必擔心,左不過是鬧了口角,時常的事。”

    時常的事,皇帝竟然會與女人鬧口角。葉滄海有些發怔。

    不過這裏人多眼雜,這麼僵持下去也不是事。

    何安沉吟一瞬踱步走上前去,行至顧珩身側,喝藥低聲道:“主子,道真大師正在後頭等您。”

    “知道了。”

    顧珩蹙起的眉頭稍微舒展,下意識地先瞥沅柔一眼,這才往雞鳴寺後頭走去,身後的她亦步亦趨地跟着。葉滄海佇立在最後頭,默不作聲地注視着,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道真和尚地位尊崇,獨居於雞鳴寺小院。

    院中帶一方池塘,假山環繞,池水清澈見底可見游來游去的錦鯉,池上有坐座亭。

    沅柔站在塘邊,撒着手裏的魚食,魚兒成羣結隊聚在她面前。

    她邊餵魚,邊看向亭子的方向,顧珩與道真正坐在亭中,案上擺着一套完整的白瓷茶具,道真正在爲顧珩斟茶,脣角帶着似有若無的笑意,透着悲天憫人的慈悲,又有着縹緲的蒼穹無情。

    這是極其矛盾的分割感,卻又完美無缺地融合在道真身上,正如他放棄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卻將一日三餐埋在雞鳴寺中的清苦中。

    說起來,他也曾是靖難之殤的始作俑者,顧珩會起兵造反,有一半的原因是道真點燃了顧珩爭奪天下的野心。亭子距離她尚有一段距離,可是道真仿若覺察到她探究的目光,視線突然斜了過來與她撞上,靜視須臾,又將目光收了回去。

    好銳利的一雙眼。

    沅柔心有餘悸。

    茶香飄散在亭中,道真將才收回目光,眉宇間不動聲色,平靜如水。

    “爲何帶她來貧僧此處?”

    顧珩端盞呷茶,“帶便帶了,何來緣由。”

    轉動念珠的手停住,道真擡眼未擡頭,“您動了情念。”

    這次顧珩要比上次坦然,舉止閒適地放下杯盞,用手指摩挲着。

    “動了又如何。”

    道真正擡臂攏袈裟,聽到顧珩坦然承認,動作不由一頓,靜了片刻才道:“看來您是將貧僧先前所言忘得乾乾淨淨,癡迷情愛等同引火燒身……”他頓了頓,繼續道:“更何況,她心向景文一黨,視您爲仇敵,只會是您的掣肘,令朝綱不穩,社稷動盪。”

    顧珩沒接他話,回首向沅柔看去。

    今日陽光出奇得好,她沐浴在光下,用團扇遮住傾斜而下的光,眉眼處落下陰影。

    她着白底綃花的長袖短衫,配着條淡黃色馬面裙,髮絲篦成墮馬髻,簪着一根金簪,在光下閃爍着光澤。

    “掣肘便掣肘吧,朕認了。”

    顧珩收回目光,停了片刻,他攥緊杯盞,眼底忽然蕩起鷹隼般的利光,如利劍出鞘,“道真,朝綱社稷是否動盪,是看朕如何做這個皇帝,與宋沅柔這個女人有何干系?自古君王無能以致朝政不穩,後人纔會將罪名歸於女人身上。”

    道真神色一怔,不曾想顧珩會說出此等話,當即默默不語。

    顧珩冷笑道:“當初你勸朕不殺景文舊人,可如今你觀朝局形態,新舊兩黨針鋒相對,京畿暗處有人窺伺,應天府就像是漏水的篩子。”

    道真目光垂下,吐出一句話。

    “人心沉浮不定,銅牆鐵壁,亦能鑽出縫隙。”

    好秒的一句話。彷彿隱喻了他的前世。

    即便徹徹底底殺光景文舊人,可依舊有縫隙可鑽。

    顧珩聽後沉吟半晌,只覺這話越想越有深意,他放下杯盞,手抵在大腿上,“橫豎朕是要洗清應天府的污垢,既然有人拿靖難軍開刀,那大可以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朝堂上能有幾個官經得起推敲。”

    道真一笑,“您還是和從前一樣。”

    “一樣什麼?”

    “和從前一樣護短。”

    顧珩眉頭一蹙,若有所思地說道:“楊康山找你訴苦了?”

    訴苦倒也談不上吧。

    前段時間楊康山來雞鳴寺拜訪過道真,言語間提及顧珩對王趙兩家案子的判刑,語氣雖然談不上訴苦,但失落之情顯而易見。道真輕輕嘆了聲,“不是訴苦,依貧僧所見,自攻入京城後您與楊大人之間有嫌隙,偏用楊奇楊復,他心中沉鬱也是自然。對方之所以挑趙將軍下手,不正是抓到了您與楊大人之前的嫌隙,繼而離間您與靖難功臣。貧僧愚見,您該好生寬慰他們一番。”

    好生寬慰。

    顧珩微揚起頭沒有說話,鳥自天際翱翔而過。對於他來說,每每看見楊康山就會想到前世他權傾朝野頤指氣使的模樣,之所以沒有殺他,是因爲看在他輔佐自己多年的份上,倘若此生他肯安安分分爲臣,顧珩可以留下他的這條性命。

    可是道真說得有理,對方之所以走這步棋,就是因爲看出他和楊康山之間的嫌隙,所以加以利用。寬慰,如何寬慰,是要他賠趙勤一個兒子,還是忘記前塵繼續重用楊康山?前者顧珩無法做到,後者他不可能做。

    除了宋沅柔。

    他要將身邊所有不安的因素都剔除。

    “朕處事自有朕的原因,用不着你個和尚來教我做事。”

    “是,皇上說的是,是貧僧失言了。”

    道真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他的目光似乎被什麼吸引去,顧珩疑惑地順着他的目光看了過去,沅柔正在他身後不遠處,正在撿被風颳過來的手絹,像是意識到自己被抓住現行,她歉意地微笑,指着地上的手絹,“手絹被風颳過來了……”

    快速撿完手絹,她慌忙轉身離開。

    顧珩收回目光,發現道真竟然還在盯着沅柔離去的背影,沒有撤回目光的意思,他眉頭緊蹙語氣沾染薄怒,低聲喝道:“道真,你在看什麼!”

    道真怔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忙低頭行佛禮恭聲道:“皇上恕罪,是貧僧失態。”他頓了頓,繼續道:“貧僧之所以目不轉視,是因爲她面相獨特,貧僧纔有所冒犯。”

    顧珩怒氣稍平,不解道:“什麼意思?她面相爲何獨特?”

    道真擡眼,解釋道:“她的面相貧僧無法堪破……其實皇上您的面相也是如此,貧僧從前能從您面相上觀出帝王之相,如今貧僧已無法堪破您的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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