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孩子不會用這種涼薄的眼神看着他。
“阿闌。”
沈歸舟嘴角揚起,笑得很有迷惑性,“不用懷疑,當年葬在漠蒼山的那個人的確是我。”
沈峯瞳孔放大,“……”
“爹是在好奇,那我爲什麼又在這裏?”她退了回去,“你說,這個世上有沒有鬼?”
沈峯聽的越來越糊塗,見着死而復生的女兒,和她這明顯的不待見,理不出頭緒來。
他剛開口,沈歸舟輕聲打斷他,“爹爹,這些年,你可有夢到過我?”
她問得很隨意,一如她年少時,闖禍了討好他時模樣。
沈峯:“……”
她又自己做出回答,“想來是沒有的。”
“我……”
“那你,你們可有夢到過林大哥?”
沈峯神色變得僵硬,看着她的眼神起了變化,久久不語。
“我就沒有。”
沈歸舟將他的神色看在眼裏,神色輕鬆的和她談起的話題格格不入。
“雖然這些年,我噩夢連連,可我一次也沒有夢到過他們。我曾聽說,如果一個人死後不肯入夢,那必定是恨極了她。”
沈峯手微微一抖,她是在恨他這個父親。
“你別誤會,我說的不是你我。”
“……”
沈峯看着她,過了一會,心神稍稍平復,“所以,羊城。”
說到此處,他頓了一下,似乎是理智和感性在做掙扎。
沈歸舟看着他,目光不閃不避,神色自若。
她這樣的神色,讓他的心頭開始發緊,“羊城的事是你的手筆。”
沈歸舟垂眸,開始有一下沒一下地玩弄茶杯杯蓋。
那沒什麼規律的瓷器碰撞聲,聽得沈峯的心直往下墜,“離霧山的地圖……真的是你,故意,放出去的。”
“砰。”
杯蓋重新落在茶杯之上,沈歸舟擡眼,“是。”
“……”
雖然心中已經肯定,但聽到她毫無遮掩地承認時,沈峯內心還是受到了衝擊。
良久之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是爲了江州兵權?”
沈歸舟沒有否認。
沈峯看着她這種神態,顫抖着聲音追問:“那荒海連城呢?荒海連城今日的困局,是否也有你的佈局?”
沈歸舟輕笑出聲,“你想聽我承認,還是否認?”
“……”
沈峯周身生寒,手揮了出去,“你瘋了。”
這次沈歸舟沒有躲。
於是,清脆的巴掌聲在大堂裏響起。
瞬間,大堂安靜的可以聽見針落的聲音。
沈歸舟偏着頭,久久沒有動。
看着她的臉快速紅腫起來,沈峯才恍悟一氣之下自己做了什麼。
他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她的臉,慌亂起來,“闌闌,我,爹,爹,不是故意的。”
她從小到大,他從來沒有打過她。即使她小時候將夫子的房子點了,他也沒捨得動手。
剛纔……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起身想要去看她的臉,手就要碰到她時,她轉回視線。
“呵呵。”
她的笑聲和譏諷的眼神讓他的動作頓住。
“你說對了。”她也沒去碰自己的臉,“我就是瘋了。”
“理由你剛剛不是已經說了。”
沈峯哽住,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顫着聲音道:“那不是過家家,羊城和荒海連城加起來,那是二十萬人命。”
沈歸舟直視着他,神色不變。
“你怎麼可以……就爲了快速掌控北疆兵權,爲了報復沈家,你視人命如兒戲。”
沈歸舟沒有說話。
沈峯往後蹌了一步,有些站立不穩,“我的女兒不是這樣的,沈家的阿闌不是這樣的。”
沈歸舟摩擦着茶杯的手指微微頓了一下。
沈峯看着她,痛心疾首,“我的女兒曾經站在城樓之上,告訴無數人,無以爲國,何以爲家,她是我這個做父親的驕傲,是整個沈家的驕傲,她可比世上所有男兒。”
沈歸舟擡起頭,“可世人只知道你有一個兒子。”
“……阿闌,不是。”
這樣的。
沈歸舟垂眸,明顯並不想聽她說,她重新把玩着杯蓋,看着它一上一下,看着裏面的茶水顏色加深,“無以爲國,何以爲家。”
她呵呵笑了兩聲,又低聲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無以爲國,何以爲家?”
過了一息,她擡頭直視沈峯,音調平常,“沈老將軍,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嗎?”
她突然換上了如此疏離的稱呼,讓沈峯忽略了她的問題。
她嘴角勾起一抹笑,“是曾經年少輕狂、自以爲是地認爲無以爲國,何以爲家。若這世上真有後悔藥,我會告訴那個曾經站在城樓上的傻子,以及站在城樓下的那些俗人,若無以家,云何以國。”
“……”
沈峯看着她,心神震盪,說不出話來。
她用同樣平靜的語氣道,“這亂世啊,又不是他們造成的,何必整得那般豪氣干雲,最後得到的結局反而不如苟且偷生,真是可笑。”
他們爲所謂的國將自己置於刀口之上,最後,卻被他們奮鬥的國毫不留情地拋棄。
呵呵,何謂家國。
“你剛剛說,二十萬人命,不是過家家。您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可有想到其他人?”
“……阿闌,浮柳營的事情。”
沈歸舟打斷他,“爲能在這亂世中給族人造一方太平之地,烏項一族,不過五年,前前後後戰死了三千四百七十九人,而他們族人一共也不過就萬人左右。”
她低頭停了一下,才繼續道:“沈老將軍,沈夫人當年在金鑾殿上請旨,叛國賊子,罪連九族時,你們可有想過,那是人命,那是成千上萬的人命,是滅族。”
她用最平緩尋常的語氣說着這件事情,落在沈峯耳裏,猶如巨石。
過了很久,他才辯駁,“浮柳營的事,是證據確鑿。爹知道你和林時他們交情好,但……”
沈歸舟彷彿聽到了笑話,笑問:“他們多半都是幼兒婦孺,她們的兒子、丈夫、父親都是曾經死在戰場之上,那時,可曾有人憐過她們?”
“……”
過了很久,沈峯才道:“可這也是兩碼事,那些將士和這件事沒有關係,你怎可如此?”
沈歸舟面色未變,手裏的杯子卻出現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