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前賢后生(三)

    折回再見皇帝,他的表情和最後散議時的寬惠悲憫宛若兩人,一雙眼眸古井無波,低着頭專注地以筆蘸墨,卓思衡行禮參見后皇上一言不發,只點過頭讓他起身。

    書案擺滿奏章,皇上握着硃批的筆許久,最後也沒落下。

    卓思衡也沒說話。

    看得出皇上心煩,但他卻心思清明異常冷靜,甚至已經猜到皇上會如何開口。

    “卓思衡,我聽人說你昨天去了高永清府上吃了閉門羹?”皇上面色沉靜,不像質問倒像是好奇。

    不出卓思衡所料。

    “是。臣去拜見高伯父,然而倉促得知伯父已於五年前過世。”

    “你父親和高本固是同榜,更是好友至交,遭遇也都艱難,只是如今高永清的日子也好過不到哪去。”皇上嘆口氣後,低頭笑了笑,“他不念少年故交情誼是他不好,你別放在心上,他就是這麼個脾氣,犯起耿直狷介的勁頭連朕都是頂撞不誤的。”

    看來高永清把什麼都告訴皇上,卓思衡心裏有了底,恭敬嚴正道:“臣父教導,患難之交不可泯,但若爲國事,身亦可拋,無所顧忌。臣能理解高永清,也欽佩他,必然不會放在心上。若是臣父健在,也會欣慰故交之子有此孤臣之心。”

    “不是孤臣也不敢上這樣的書,你能拋開面子看待此事,也是公明允德之臣。”

    皇上的高帽子從來不是白架的,卓思衡猜到後面的問題了。

    “方纔兩方所言你已都聽見了,那麼你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卓思衡緩緩行禮道:“臣在陛下左右侍詔一年有餘,資政尚淺,但也曾耳濡目染日見陛下處事。但凡地方上奏彈劾,陛下必多番垂詢其餘當地官吏,多方求證,若是大案,陛下則欽點督察院官吏前往地方督辦。所以臣想此事牽扯甚廣,許多證據均在地方,當實地取證,方能驗聽參詳。”

    他要是隻憑藉自己目前所知的信息下論斷,實在有失公允,幫唐家感覺像在藉機向士族權貴示好,又好像報復高永清的閉門不見;幫高永清則更像暗中早有勾連刻意作戲,倒給永清賢弟添麻煩。不如做最正直的迴應,本來這種大事就是要啓動專項調查的。

    看着皇上如雪後初霽的神情,卓思衡也明白他在朝上就想好的答案不偏不倚剛剛好,再聯繫方纔曾大人的言語,他心中微動,心想這不就是曾大人說得“該向聖上學習”?他言語之間的論據出自對皇上日常政治行爲的觀察總結,原來曾大人的意思就是讓他拿皇上做例子來回復皇上。

    皇上飲茶几口,語氣也鬆弛下來:“的確,茲事體大,還是要再查訪後方能定奪。巡檢的人選朕再斟酌,不過有個事情卻是該要你去做的。”

    ……

    弘文館。

    皇上讓卓思衡去查找些前幾代實錄裏類似案件的聖斷量裁,並說不必一冊冊拿來,准許他這幾日在弘文館進讀,整理成編,再遞交自己鑑觀。

    於是卓思衡這幾天在風口浪尖的差事都免去了,倒得了個看起來有關、實際卻不疼不癢的活,也不知是皇帝有意讓他退避,還是不想他退避得太徹底。

    卓思衡經過和皇上雙人對談的一番考驗已是過去一關,但不知後續如何,仍然顯得心事重重。

    他每天入宮就埋頭進弘文館,也不多問其他,整理自太【】祖至景宗期間各州監察彈劾本州知州與長史的案宗和皇帝實錄裏記載的言語裁斷。

    外面風口浪尖上人腦袋吵成狗腦袋,他這裏卻春和日麗萬物祥靜,每日以書卷爲伴,就是需要摘錄謄寫的內容太多,經常晚上要回家加班。

    這一天午後,卓思衡在弘文館伏案已久,高恭望光茶就給添續了五次,卓思衡又飲完一盞後,揉揉痠疼的手腕,見四周無人,料想下午也到了弘文館最忙的時候,也不去催人來,便自己動手去填水,出去回來的功夫,館內卻多了一個人在翻閱查找。

    烏雲髮髻只飾以素綢珠簪,如此從儉卻仍難掩天人之姿,不是曾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羅元珠羅女史又是誰?

    羅元珠見他率先禮讓,也施施然行禮。

    卓思衡看自己書案上一摞摞卷宗,心想別又拿了人家要看的書,他還得抄半天,先讓別人看完再說,於是笑道:“這些實錄卷宗裏羅女史若是有用,便先拿去看,我還要慢慢抄錄。”

    羅元珠卻螓首微搖:“只是找些太【】祖朝的舊檔用作教例。”

    卓思衡覺得羅元珠有自己當年高中班主任帶高考班備課那種嚴謹勁兒,心中敬佩油然而生,也不再打擾她查資料,朝座位走去。此時卻有春風乍起,卓思衡書案上沒被鎮紙壓住的幾頁手抄當即紛紛揚起復又落地,羅元珠拾起一頁,目光略掃後遞還給卓思衡。

    “我於苑內亦讀過您省試與殿試的文章,敬服卓侍詔深通前四史,信手拈來盡是箇中掌故。”羅元珠眼眸不閃,語調微微頓住後再道,“想來卓侍詔博學,其餘史書也當是自有熟讀遍覽,在下冒昧,不知卓侍詔對《晉書》可有鑽研?”

    “讀過,但說是鑽研還談不上。”卓衍讓他看前四史最多,裏面的片段好些倒背如流,但後世的史書便達不到這個程度了。再加上從前家裏沒那麼多錢買書,好些後來史書都是他有了俸祿後補看的。

    羅元珠以手執卷背於身後,清麗面龐上的笑容從容淡泊:“那卓侍詔必然記得《晉書》當中‘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故事。”

    卓思衡當然知道。

    東晉司馬睿一朝,王敦作亂,與他同屬琅琊王氏的堂弟王導彼時正任朝中要職,聽聞劉隗建議司馬睿誅滅王氏,於是王導率領全族跪於司馬睿殿前告罪。時任尚書左僕射周顗是王導的密友,二人關係親厚,哭跪的王導見周顗奉詔見君,高呼求救請周顗替自己族人求情,周顗不語徑直入內。君臣敘話完畢,司馬睿賜酒,周顗醉出,王導復又苦求,周顗不答,卻和左右發出醉後狂言,說要爲國盡殺賊寇。王導見他絲毫不顧念往日友情,心中無限憤恨悲涼。

    後來王敦殺入健康,自然不會對自己堂弟下手,而像周顗這種忠於司馬睿的大臣則被他抓了起來。王敦問堂弟王導該如何處置周顗,想到當日殿外跪求的心寒和已消弭的友情,王導選擇沉默不語。但沉默亦是一種表態。

    王敦下令殺了周顗。

    而後來,王導翻越奏章時纔看到當時周顗爲自己上奏了好些摺子,全部都言辭懇切字字肺腑替他求情,而知情者也告知,那日王導跪在殿外,雖然周顗入時不答出時還放狠話,但與司馬睿言談之中仍是不停在替王導求情,正是因爲他的求告,加上司馬睿也認爲造反只是王敦作爲與整個琅琊王氏關係不大,才最終赦免王導及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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