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26章 第126章
    第126章擊石成火(三)

    跟隨卓思衡至此的禁軍小馬卒不住感謝雲桑薇認出此馬少了他好多迂迴曲折,綺英郡主見此二人在,思及方纔言語,似也有火燒般的窘迫自臉頰蔓延,只匆匆再看卓思衡最後一眼,好強道:“大人的主意我笑納了,大人公務繁忙,今日就此別過。”說完便步履輕快得翻身上馬,打馬絕塵而去。

    雲桑薇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她將卓思衡坐騎的繮繩遞交出來,小馬卒趕忙接過笑道:“多謝小姐!我去給它喂點草料。”

    雲桑薇朝他點點頭,自己卻也沒有逗留的意思,未朝卓思衡再看一眼,轉身準備離去。

    “雲姑娘!”

    卓思衡叫完就後悔了。

    他其實並不知道這種時候該說什麼。

    但直覺又告訴他必須開口。

    雲桑薇轉身看他,彷彿在等下文。

    五月的風照理來說不可能有這般溽熱難耐的感覺,但卓思衡周身潮悶,好像三伏天穿了夾襖,透不過氣。他大步停至雲桑薇面前,如釋重負道:“瑾州一別,多日未見,沒想到重逢是在帝京。”

    雲桑薇似乎對他認出自己並不意外,只頷首道:“我隨伯父自江州入京探望姑姑姑丈一家,從前不知大人是朝廷命宮,多有冒犯之處還望見諒。”

    卓思衡以爲認出此位楚地兼職巫女會費一些周章,沒想到對方大方承認且毫不避諱,他倒覺得自己想得太多,於是赧然道:“瑾州時只是去到各地查巡,未曾想過以官身明示。”

    “我以爲大人尋訪是爲著書。”

    “著書當然也是目的。”卓思衡終於體驗一次嘴比腦子快的感受,“此書初稿已完成大半,你願意替我參看參看麼?”

    雲桑薇看人時有種奇異的平靜,她雖然今日未戴面具,卻好似有無形的面具隔開她與衆人,只是這虛無之物卻遮不住清麗的容顏,午後遲滯的春光忽然煥發出方纔沒有的活力,在她的視線盡頭雀躍跳動。

    在沉默當中,卓思衡已經以爲自己的唐突會被拒絕,但最後,他看見一個讓自己此生難忘的笑容。

    “樂意至極。”

    這個笑容導致卓思衡回到國子監後,整個人都彷彿融化在了春光裏,連判卷時的筆觸都帶了幾分對塵世的無限眷戀,那一日,好多國子監學子發現自己答得狗屁不是的卷子竟然都得了甲乙丙丁四等裏的乙,一時太學普天同慶,直呼卓閻王聽了地藏菩薩講法,開始懂得何爲慈悲爲懷。

    卓思衡對學生的柔情保質期不到半天,第二日,當他將下個月的考試安排張貼出來時,昨日彈冠相慶的學子們如墜冰窟,怒罵佛法不渡狠心人。

    提前將考試安排放出是因爲卓思衡要先一步安頓好學生,自己則全身心投入到準備發動的下一個大型戰役中去。

    第一步,卓思衡叫來陸恢,仔細囑咐他入了禁軍營裏要注意哪些事,強調次數最多的便是少惹虞雍,有多遠離多遠,但是此人的吩咐還是要聽。

    第二步,卓思衡親自寫了封奏摺,遞交中書省。

    第三步,回家等待明日朝堂上的較量。

    一切都和卓思衡預料的一樣,中書省抄送奏摺遞至皇帝書案與各相關部門,並未提批,他可以想象沈敏堯看到這個奏摺時的表情,大概會拎着奏摺去到隔壁翰林院找自己的老師質問你們翰林院出來的一個個人才怎麼都這麼……別具一格?

    不過中書省沒有直接加批等待聖意也沒有出乎他的預料,要知道自己整頓學政的每項條令都經過聖上欽肯,中書省想先看看御批意見如何也是人之常情。

    但是皇帝也不會直接表態,他會召集部分職責關聯的朝臣在崇政殿舉行臨時小朝會,好像他真的在乎大家的意見似的。

    經過多年的觀察和總結,卓思衡已經熟練掌握從中間點把握中書省和皇帝這二者之間的頂級拉扯,並可以想辦法利用二者的試探來爲自己的目的謀求最好的結果。

    所以在小朝會上,吏部官員氣勢沖沖向皇帝陳述卓思衡此奏摺用心之險惡爲臣所不察甚至是做人都失去了基本的理性和分寸時,他表現得非常委屈,彷彿這些廢話真的能夠傷害到他質樸且純粹的心靈,是對他高尚人格的玷污。

    “聖上明鑑,臣所爲之皆是各部所求。”卓思衡哀怨着自袖子取出一份單子,澀然道,“臣自赴任國子監太學以來,不敢說殫智竭力,卻也苦心不遺,爲開吏學一事,最先派出幾位國子監得力屬下,走訪各個衙門,調查各處用人上的困難,詢問何等儲才堪爲所用。這便是當初的記錄,字字在案,均爲各部各衙門親口所述。吏部侍郎曹大人當時所言皆在其上,曹大人說吏部最是缺乏可用吏員,如此國子監才照實參考,有了臣這一封奏摺,如今曹大人同吏部卻又來指責臣之過錯,臣不知自己到底有何錯。”

    最後一句說得全是情緒沒有技巧,委屈難堪的語氣自緋服官臣口中說出,實在是令人不忍。

    但是在場的各人久經沙場,多少能看出些表演痕跡,即便沒看出來,他們也猜得出來卓思衡這樣說的目的。

    曾玄度大人最捧自己門生的場,甚至還嘆了口氣彷彿在感慨如今爲官怎麼這麼難呢?

    沈敏堯站在最靠近聖上的位置,給所有朝臣屬下們一個冷漠得沒有任何起伏的背影;

    御史臺的長官顧縞似乎還沒搞清爲什麼今天要讓他來,難道是辯論輸了的直接彈劾走流程?他人雖耿直,卻不是傻,此時更是保持中立,連個眼神也不給雙方;

    高永清好像是事不關己,因官職最低站在人羣最後,然而他不斷舒張袖口露出的一截手掌,然後再握起、張開……但沒人注意他的小動作;

    禮部的官員們剛在和卓思衡的第一輪交鋒裏吃了虧,這時候正在天人交戰,一面他們希望吏部以後真的少管自己衙門吏員任免的事,要知道禮部的吏員是六部當中最多的,好多小禮官祭祀時纔有工作,平常都是閒職,偏偏吏部隨便委任一些不知道哪裏冒出的有背景之人來,大事不頂用,小事多錯漏,禮部常常有苦說不出。可卓思衡之前讓他們吃了啞巴虧,若是能看着此人被痛擊,他們倒也樂得;

    就是苦了靳嘉,作爲全場唯一一個真正不希望吵架的老實人,他很想出面調停,但皇帝還在看戲,實在輪不到他一個從五品禮部員外郎開口……

    其他幾個部門都看出來那上面有自己當初給國子監的交待,生怕被當槍使,緘默不言,卻都盤算起如果自己能選任吏員該是多麼好的光景啊……好時代是不是要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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