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181章 第181章
    第181章青山好去(九)

    “白老夫人暈厥後,多虧有你妹妹慈衡照顧,此時已是能睜開眼了,內苑裏外人實在太多,善榮郡主讓些許人先離開,哀思有表即可。”雲桑薇同卓思衡邊說邊沿廊路走,此處僻靜少人,話說得久些,也不會有人打擾。

    “白大學士驟然離世,白家上下也是猝不及防,怎麼可能有周全的準備?爲難他們,今日還要撐起門面。”卓思衡說道,“故而人少些,反倒是給人家少些煩亂,郡主明理。”

    雲桑薇也是同想,點頭後似乎想起什麼,又問:“方纔聽前面來人通傳說……越王來了?”

    提到越王,卓思衡的語氣都冷淡了好多:“皇命在身,他不敢不從。”

    雲桑薇自然聽得出來,於是道:“你是不願意見他那副耀武揚威的樣子才躲到這裏來的嗎?”

    “白大學士的孫子和孫女傷心過度,我送他們到內苑來安慰幾句。”

    這些話對雲桑薇講出,卓思衡倒不覺似之前那般憋悶。

    雲桑薇心中清楚,再忙亂的主家也不會將自家孩子交給客人看管,其中必有什麼隱情,但她也曉得卓思衡此時又其不必細說的道理,於是也不去追問。

    兩個人靜靜並肩走了好一段路,卓思衡忽然問道:“長公主可送來什麼東西?或是差遣來什麼人探望?”

    “長公主前些日子染了風寒,不宜探視,送來了喪儀典備諸多必要之物,都是能解燃眉之急的,是善榮郡主代她寄表哀情親來弔唁的,對了,長公主還特意遣羅女史來遞上一份她親書的祭表燒焚。”雲桑薇知無不言道。

    長公主當然不會大張旗鼓參與到這件事來當中,但是她未必就沒有自己表態的方式。長公主怎麼會不知道,白家遭逢此無妄之災,怎會對皇家無半點怨懟?畢竟皇帝也確實犧牲了他們應有的公道,來維護皇家子嗣的顏面與王權的尊嚴。而長公主是不會來此替越王分擔這份怨恨,她只是旁觀並施以援手,以隔岸觀火的姿態看待後續,這是明哲保身,卻也是一種態度,須知長公主最愛扮演的便是皇朝的調停者這一角色,若照往常,出了這樣大的事情,她必然會親自露面施展手腕從中斡旋,從大局上不至於要朝臣和皇家離心離德,從私心上則讓自己的話語權更爲人所知。

    二者如今她都摒棄不用,可見是對越王失望至極,也讓其去咎由自取今日應得的恨意。

    卓思衡正想問羅女史可有代長公主說些什麼,就見羅元珠正由白家的侍婢相引,自二人對面的茂林小徑迎面而來。

    似乎沒有想到會在這裏不期而遇,羅元珠的壓抑並不亞於卓思衡,而云桑薇驚訝地發現,卓思衡是以朝臣往來之平儀同羅女史見禮。而羅女士也坦然相受,還以平禮。這與她尋常所見大爲不同。

    她在姑姑家中長居,因姑姑是朝廷命婦,姑父又有爵位,常有宮中女官來此宣旨傳召等事宜。然而家中男子見了女官,皆是行男女尊見之禮,無有以同朝爲官之禮相待。不知爲何,見了卓思衡同羅元珠這禮數的一來一回,卓大人在雲桑薇心中,似又嚴正明光許多。

    卓思衡被人看見和未婚妻子同行,本來是一時有些無措。他們二人論理雖是不該私下見面,但也有婚約在身,又不是做賊偷香私會,行正坦蕩,羅元珠看在眼中,再聽卓思衡將自己坦率引見給未婚妻子道:“羅女士與我一道在朝爲官,擔教化之責,又是慧衡同僚,共編《女史典》,才幹卓絕,我家兄妹幾人皆是欽佩。”

    這介紹十分鄭重,雲桑薇聽過後也鄭重肅容向羅元珠問了聲羅女史好。

    這股君子之交的豁然開朗之感令人心胸舒朗,幾人都從方纔的悲傷中走出些,也能平靜相談。

    “今見他日賢伉儷,先恭祝二位並門享同德之心。”因是在喪儀當辦的門戶中,羅元珠也並未說什麼喜慶話語,言辭點到爲止,“我奉長公主殿下之命前來憑弔,二來長公主殿下也無奈自己無法前來,要我探看或缺之處,可否幫襯一二。”

    這個時機難得,卓思衡略思忖了言辭後直言道:“白家確有一事,希望長公主能通融關照。白大學有一掌珠孫女,年方十歲,自幼娛親膝下,疼愛非常。他與我閒談時曾經說過,希望此女能入女官學仰沐天恩。今日我見此女儀態學問皆不遜色,定不會辱沒朝廷女學門楣,還請羅女史回去後向長公主陳言一二,望能了卻白大學士這一心願。我也盡一份故交之責。”

    “我必定將話帶到,不負卓大人所託。”羅元珠聽罷鄭重答允。

    “不知趙王殿下現下身體如何?可好些了?”

    趙王的驚厥之症或許比自己想得嚴重,看羅元珠形容憔悴,也知她這個做小姨的無時無刻不替姐姐與外甥心焦苦痛,怎麼也是自己抱過的可愛孩子,卓思衡出於關懷之情也自然一問。

    果然,聽到這句問候,羅元珠原本寧謐的臉上出現一絲愁澀。她似是悲傷,又似是無助,一時只能輕輕搖頭,許久後才啓口說道:“多謝卓大人掛懷趙王殿下,殿下身體並無大礙,御醫醫術高超,已是在漸漸恢復。只是他一個孩子驟然經此驚變一時無法忘懷,屢屢夜哭,無法好好休息,才致使虛弱,還要時日才能恢復。”

    卓思衡聽完也是輕輕一聲嘆息,心想趙王這樣聰明的小孩子,無辜受累,也是世事弄人。可他轉念又一想,若是皇帝當初在太子公主遇刺後決心徹查,或許李家的刺客餘黨早就落網,便不會有水龍法會的驚變。

    事已至此,多想無用。

    羅元珠告辭後,雲桑薇和卓思衡並沒有什麼心思說些溫柔細語,二人望着白家今日頹唐喪亂,心中皆有沉重。

    “這件事便這樣了結了?”雲桑薇思及今日後苑內宅的悲慟,難忍傷懷。

    “在皇帝那邊是了結了,但在白家卻沒有。”想到兩個孩子憤恨的目光,卓思衡知道這是個開始。

    “我聽姑父和姑姑講,這幾日朝堂內外對此事多有怨言,連親貴們私下都頗爲不屑,他們大多覺得越王行事莽撞不端,白大學士雖非機要之職,然而在朝中頗有威望,又交好士林,他遭禍猝然長逝,人人皆哀,指望越王殿下親自祭奠便能免去衆人不滿,實在是不大可能。”

    雲桑薇直性直言當中又有清晰的邏輯和論斷,卓思衡聽着十分舒緩,疲倦也淡去許多,他還想接着聽,遂問道:“你如何看越王行徑?”

    “身爲皇子,享盡天榮卻不願以身擔責,亂加恩威於旁人,實在難堪大任。”雲桑薇說完看向卓思衡,一雙漆黑明熠的眼珠靈動非常,“你也不喜歡他,是不是?”

    “急於投機之人才會對冒進之舉加以讚賞,我不想投機,對從龍之功也不感興趣,當然對此人也無甚欣賞之意。”卓思衡直言道。

    “自水龍法會聖駕遇刺後,人人都在談論儲位之事。我姑父在朝內多是同高門貴戚往來,可他們也莫衷一是,相互試探,卻不敢言明自身。但此次卻都對越王頗有微詞。我甚少了解朝堂局勢,也只從家人口中略得一二,大概越王今後若想大刀闊斧朝前躍步是難上加難。”雲桑薇並非話多之人,可在卓思衡面前,她卻彷彿有說不完的話,心中所想皆願告之。

    卓思衡並不意外,皇帝的一連動作後,除非是有難言之隱,否則誰還會押寶越王?這更證實了他的猜測,藩王世子必然有把柄在越王手上。

    而暗中爲他出謀劃策之人所圖,又是爲何?

    總不會是覺得越王人傻好騙吧?

    卓思衡冥思深想須臾,才注意到自己忽略身旁的雲桑薇,只見對方卻不以爲忤,仍是饒有興味看向自己,他反倒有些赧然,低聲道:“我是不是很無趣?”

    雲桑薇卻極其認真搖頭道:“我從見你的第一面就覺得你有趣又神祕。”

    這是第一個給自己如此評價的人,卓思衡頗感意外:“這話要是說給我們的弟妹聽,他們定然要笑出聲來。”

    他說出“我們”二字,雲桑薇不禁臉頰發熱,略偏過頭去。然而卓思衡渾然不覺,仍道:“往後你要是覺得我實在無聊,就做些自己喜歡的事,對了,你有什麼喜好我還不知道。”

    “騎馬和查數。”

    卓思衡是見過雲桑薇颯爽騎術的,前者他不意外,後者卻實在一驚:“單純地數數字麼?”

    雲桑薇點點頭:“我年幼時愛一個人跑去田野外山林間獨處,家人爲讓我靜心想盡辦法,後來發現只要給我些帶數目的東西,讓我查清清點,我就會在這期間一隻安靜。”言及幼年趣事,雲桑薇沒有任何遮掩,十分坦然,“其實長大後也不曾更改,心不靜時默數什麼都會讓我感覺得到安寧。”

    卓思衡多希望自己高中致力於培養學生對數字敏感度的老師能見見自己的未來妻子,這不就是老師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夢寐以求的數學課代表啊……

    卓思衡聽罷略有慚愧道:“我比你無聊許多,普通讀書人的愛好,也是全然無有。”

    “今日我才覺得自己對你不甚瞭解,其實沒有就沒有,反正你也並不像一個普通的士大夫。”

    雲桑薇言畢,卻看到了卓思衡今日第一個微笑。

    “不急,你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來慢慢了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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