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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6章傾家南畝

    “尊駕覺得我講得如何?”

    卓思衡還在思索之際,棚下廕庇處已只剩二人,孔宵明一邊將種種布卷和木架摺疊收好,間隙裏擡頭朝卓思衡一笑發問。

    卓思衡牢記自己此時身份,忙以民見官之禮相拜道:“草民見過大人。”

    百姓尋常會叫辦差的衙役一聲差爺亦或衙役大哥,而尊稱有品級的官吏爲老爺與大人,看得出來孔宵明不以官品稱於百姓,是怕百姓忌憚自己身份而不能自如相處交談,故而隱去真正的官職名頭,但他若是假裝認不出這身官袍,就實在不像是行遍大江南北見過世面的旅商了。

    孔宵明也不刻意隱瞞,似是看得出卓思衡雖也是布衣濡汗輕裝簡行,卻氣度談吐明顯有讀書人的風貌,便也順言道:“堂上是大人,草澤就是野人,在田間也就不用講場面上的話了。不過還從來沒見有讀書人來田間地頭聽我胡說講字,怎麼樣?是否太過粗鄙淺陋?”

    “我倒覺得大人所講所傳得地得宜,之乎者也倒是不粗淺,可一頓飯的工夫怕是還不如百姓手中的乾糧餅子更好順下去。”卓思衡也不再過謙自稱,想和孔宵明攀談出想知曉的信息,還是得主動先回答人家的話纔行,他視線環顧一週悠然道,“能來田壟上傳道受業,又不拘泥於照本宣科,大人是真心爲民謀之,所費心血定然超乎尋常,在下唯有欽佩。”

    這倒是卓思衡的真心話。若只爲完成上面交待的任務,孔宵明大可行走點卯,拿本百家姓給人指認,可他做了宣講的布幅,又編了與之對應的通俗話本故事,以最適合在田間的方式向最匹配的受衆教學,這是卓思衡都未曾有過的巧思。原來這便是本地識字率突飛猛進的根源。

    那卓思衡更要花時間瞭解一下這位孔宵明瞭。

    “都是小節,稍微想想就能用到的心思,別的地方未必無人做到,只是你單行至此處看了我而已。”孔宵明與其說自謙,不如說是真的隨性,沒有半點官員的架子,他對卓思衡問道,“對了,還沒問你姓甚名誰要去哪處?”

    “鄙人姓卓,單名一個衡字。”卓思衡隱去了姓名中字,又主動求行道,“想找個地方歇腳喫些東西,大人熟悉本地,不知是否方便同行?”

    他看出孔宵明不是個端架子又心思深沉的人,與其彎彎繞繞,不如直言不諱投其所好。

    “從田壟走去,岔路口有家茶酒村店,我總在那裏喫食,一道同去便是。”

    果然不出卓思衡所料,孔宵明滿口答應,於是卓思衡主動牽馬跟上,二人一併而行,路上卓思衡便順口問些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鄉路不易走,大人必然不止負責一處村鎮的教務,不知要怎麼逗留又怎麼安排?”

    孔宵明應卓思衡邀請將背囊放在了他的馬上,故而感激幫馱,談起自己的事情來不吝相告:“霞永縣各村較爲密集,此地又多平坦處,路倒是好走,只是村鎮多,不好在一個地方逗留,玄鹿鄉這裏我也就待個一旬,就要動身去下處,再輪迴來只怕要半年往上。”

    這也太辛苦了,卓思衡又道:“我爲腳商,自負去過大江南北,豐州本地官驛算是其中極多,我看大人輕裝上陣,爲何不派一官驛車馬隨行送往各處,大人腳程也能更快,於百姓也是方便。”

    孔宵明似是驚訝於卓思衡能迅速找出提升效率的要訣方略,卻只是繼而無奈笑道:“咱只是個芝麻小官,可沒權力調動官驛車馬。”

    “大人官職雖尚是青衣,但所負之事利國利民,我行過這樣多的地方,只見大人如此盡心竭力施教於民,該是官府多有襄助纔對。”卓思衡對自己欣賞的人從來都是不吝誇獎。

    “在諸位大人心中,鄉下做農活的百姓哪會一朝高中給他們的績業增光添彩,不過是識的字會寫自己的名字,待學政考課時不教他們捱上峯的訓斥罰俸被參就是天下太平,哪會全情全力去做喫力不討好之事?”

    “我也是鄉民出身,多謝鄉里的師傅教了字,纔有今日的前程,若是能施教普惠,未必鄉下子弟就不能金榜題名。”

    卓思衡的話似乎觸動了孔宵明的心腸,他忽然站定,望向道邊青青田壟,在起伏的翠色波濤中,一個個曬黑的脊背時隱時現,揮動的鐮刀揚起時,會有明亮的反光映照入他清澈的眸中。

    “鄉民……”他的聲音自輕轉臣,彷彿兩個字有千鈞般的力量,“鄉民苦辛何人知?各位大人出身便有詩書可學,自覺高人一等,便將鄉民當做不識書的蠢物,無可能教。可他們要麼是真的不知道,要麼則是裝作不知,鄉民一年四季辛苦勞作看天喫飯,勉強求個溫飽,好年景不過如今,仍是要在這樣的日頭下揮汗如雨才能一年豐足,若是遇到動盪災年,澇旱蝗病哪個不要了他們的命?無有贍濟,就只能捱餓,一年到頭僅靠雙手和頭頂青天,全無保靠……這樣的生活換了大人們,又要如何治學?”

    他說至動心動情,卓思衡只在一旁靜聽。

    “大人也就罷了,一輩子已是過來人,可小孩子呢?爲家中添力,自出生便算作勞力,男孩子十歲上下便開始做農活,女孩也不得閒,家中爲農人做飯添柴,哪個不是總角時便擔得起爐竈之事?難道鄉民農戶不想自家兒女能習字唸書出人頭地麼?可是他們只敢想,卻不能,有時候一個村鎮才供得出一個去到鎮上讀書的後生……便是如此,高高在上的士人卻肆意指點妄言,只說百姓無家學淵源不能潛心治學,不配專教,可是我要我說,若是這些人治政一方能有他們治下百姓務農一半的用心勞苦,那天下早就四海昇平了!”

    孔宵明不是那種豪言壯語大聲說話的人,如此這般已是激昂言辭,說罷他痛快是痛快了,可已知失言,忙自農田側轉回身來,向卓思衡歉道:“卓老闆笑話了,你是四處行路有見識的人,卻聽我說這些不着邊際沒有王法的話,孔某失禮慚愧。”

    卓思衡卻心道自己確實是有些見識,可卻從沒見識過如此質樸又剔透的心腸,他笑道:“聽君一席話卻比我行千里更增見長聞,看來果然是要走過的路才知深淺長短,正如大人所言,你素日與百姓交道,自然知道他們辛苦與所痛所需,待大人高升,必然能真正造福一方爲民謀福祉。”

    孔宵明似是聽到了極其有趣的事一般,俄而大笑道:“卓老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孔某不過是個小小縣衙官吏,雖有功名,卻不是榜前,不過數百名後榜,能在微末處就任已是書中自有千鍾粟了,哪敢奢求高位?能步步走步步瞧看,能做多少是多少就是了。”

    孔宵明當年發榜名次必然是低於表弟的,卓思衡思量後心道,所以二十餘歲第一個外放任滿仍是外放,不過八品小吏,也未有升任,可他談吐和心思未必就輸給那些高位留京的同榜,卓思衡覺得自己這位名義上的學弟確實是有些東西的,不過考察嘛,不能貿然,還是得再探知一二才能確認。

    於是他很快又起了心思,同已抒發完心境的孔宵明朝前繼續行走,口中卻仍是繼續方纔的試探說道:“不過孔大人,在下還有一事不明,其實農忙時節,只能勞煩你四處奔波,但若是秋收後的冬時年節前,類似豐州物候大抵有兩月有餘的光景,爲什麼不能抓緊這個時候由衙門多派幾個人,集中給鄉里的孩子講學?大人或許就像你所言已是無心喫書,但孩子終歸還能有教而學,此舉有何不可?”

    冬學本是卓思衡打算開展的策略,但這一計劃要建立在吏學制度逐漸完善的基礎上,但如今的規劃拿來試探孔宵明卻是再好不過。

    只見孔宵明聽後又是停駐腳步,似是專心思量,忽然撫掌道:“是好主意!農閒冬日,大人或許還有些營生補貼的事做,但孩子確實較野,無人看管,我四處行教也看過好些大人冬日裏就找個鄉里老者來在自家院落裏管束全村年紀稍小些的孩子,要是能……能給他們派人教書……不行,還是不行……”

    “哪裏不行?”卓思衡進而試探道。

    “衙門沒有這樣多人手負責此事,不瞞你說,我其實是縣裏的縣丞,日常也與主簿共事,無奈我們縣衙實在缺人,更無願意做此等辛苦事之人。”孔宵明苦笑。

    卓思衡正欲再說,卻看孔宵明擡手一指,順着望去,只見一粗布酒幌染了紫蘇的顏色,挑在近前長杆上,旗下有一座面草牆一面全空的長屋,裏面五六桌座位,遠處就能看見坐滿了大半,似是極爲熱鬧。

    “就是這裏了。”孔宵明笑道,“我見卓老闆也是有見識言之有物之人,不如同我同桌而坐,我倆邊飲邊敘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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