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棲倒是有些要感謝這個奇異而又狹窄的地形了。
誠然,這窄的只容一個人通過的小道甚至連轉身的餘地都做不到,無論怎麼看,都是在最糟糕的地方遇到了最難纏的敵人,不管怎麼想似乎都只有被那屍羣淹沒、然後成爲和他們一樣的孢子的寄生體、蘑菇的養料的結局。
——但是這對於顧棲來說,倒是剛剛好。
因爲他歸根究底……是一個遠程。
槍口當中所噴吐出來的炮火連成了一片,但是很快,顧棲卻皺起眉來。
無他,因爲這些被孢子所寄生的屍體,顯然是比普通的殭屍要難對付的多。
如果是普通的殭屍的話,儘管也同樣沒有痛覺,但是隻需要打斷了四肢,又或者是擊碎了關節,便能夠阻礙他們的行動。
可是這些已經徹底的喪失了主動性、連最後一丁點的可利用價值都被榨乾了的蘑菇的寄生養料卻又不同。
顧棲的槍法彈無虛發,一槍不止一個小朋友;然而,就算是四肢都不能夠移動,蘑菇也會操縱着它們的宿主在地面上蠕動着朝顧棲接近。
這個視覺效果就未免有些過於美妙了,至少顧棲就覺得極爲慘不忍睹,若是情況允許的話他是真的很想閉上眼睛,最好是一眼都別朝着那邊那些有礙觀瞻的東西上看。
畢竟膨脹腐爛的□□,森然的白骨,密密麻麻生長的菌羣……這些東西共同的載體,可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
偏偏這樣的一個載體現下還因爲被打爛了四肢而在地面上蠕動,行動間有瑩藍色的光粉散了一地。
僅有一隻兩隻倒也便罷,可若是一大羣都這樣匯聚,如同沙丁魚罐頭一樣的擁擠堆疊在一起,就屬實……
不忍直視。
顧棲腳下的那一攤漆黑的墨色像是能夠察覺到他的心情一樣,也開始跟着躁動不安。
那當中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像是隨時都有可能從這一片墨色當中掙脫,然後化作能夠將一切都包容吞噬的,另外什麼可怕而又危險的東西。
瑩藍色的光粉、或者說,是孢子,從那些蘑菇張開的傘蓋下飄了出來,隨着每一次細微的空氣流動、每一縷悄無聲息的掠過的細小的風被送往四面八方。
這些粉末落在地面上爬動的屍體上,於是原本被槍彈所擊潰的肢體殘端都飛快的生長出來了大片大片的蘑菇,頂替了原本的身軀,成爲了新的肢體,並且以更快的速度朝着顧棲所在的方向蠕動着爬了過來。
顧棲的臉色終於是徹底沉了下去。
“好煩啊。”
少年人驕矜的、傲慢的、不耐煩的聲音,在這個陰暗狹小的石窟空間當中響了起來。
“這樣下去你們不是怎麼都打不死的嗎?我可是還想……”
“快點去找阿樂呢。”
他的瞳孔邊緣不緊不慢的爬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那些原本聚集在他的腳下的墨色陰影當中的東西在主人的默許下,終於是突破了束縛,猛的躥出,朝着前方的屍羣大軍撲了過去!
若是有人能夠在這裏切實的、近距離的觀察的話,那麼他就會發現,顧棲之前那句自嘲“要比這些東西還來的更爲醜惡”的話,可是實實在在的沒有摻雜半點的水分,而全部都是最真實不過的描述。
又甚至,如果僅僅只是用“醜惡”這樣的詞語去形容的話,都算是對那東西的擡舉了。
它們的存在是如此的惡意、污穢,滿帶着瘋狂與絕望,是能夠讓人會因爲其的存在而開始震驚造物主之威能的那種存在。
它們嘶吼着,咆哮着,同那些被蘑菇所支配的傀儡碰撞在一起,進而包裹、融合,化作一體。
從黑霧當中傳來了“咔嚓”、“咔嚓”的聲響,像是兇猛的巨獸一口一口的咬斷了雪白的堅硬骨骼時發出的聲音。時不時的有瑩藍色的汁液從黑色的霧氣當中滴落,但是很快的便又在空氣當中蒸發掉。
若是不去考慮那可怖的咀嚼聲響,僅僅只是看着在黑色的霧氣當中所流動着的、有着美麗光澤的液體,倒也別有一番景緻。
隨着那隱藏在霧氣當中的、墨色詭物範圍的不斷擴大,屍潮的規模肉眼可見的開始急劇縮小。
只是伴隨這個過程,顧棲的臉色也是一刻比一刻的難看起來。
他站在那裏,垂着眉眼,神情當中帶有着一種濃郁的陰騭和倦怠,面色蒼白到近乎都沒有了血色,有如金紙,反正看着根本不像是活人。
已經不是可以挑剔的時間了。這些擁有着智慧的蘑菇們意識到了這一點。
它們終於放棄了做那些沒有意義的、外表上的僞裝,而選擇了以發展“宿主”和“族羣”作爲第一要務。
孢子像是粉末一樣劈頭蓋臉的朝着顧棲撲了過來——而顧棲明知道它們是什麼,卻也沒有任何的躲避的意願,就這麼任由這些孢子糊了自己滿身滿臉。
但是這並不妨礙它們立刻開始做應該做的事情。
孢子即刻炸裂,從破開的外殼當中探出了纖細的菌絲,比頭髮絲還要更細,當真是一陣風吹來都可以直接吹斷的程度。
可是當這樣的菌絲密密麻麻的生長了一片的時候,看上去卻也依舊恐怖。
在這個過程當中的任何一步,顧棲本都可以出手將其阻斷。
但是他沒有。
他的面上掛着的奇異的笑容,既有嘲諷,也帶着根本掩不去的薄涼。他也不做什麼,就那麼冷眼瞧着菌絲探出來,搭在自己的皮膚上面,隨後——試圖紮根到他的身體裏面寄生。
空的。
菌絲探了探,接着有些迷惑的晃了晃。
刺破了皮膚之後,所能夠享有的卻並非是可以讓其紮根並且繁盛生長的、飽含着力量的血肉,而是一片的空蕩蕩。
彷彿除了這一張表層的人皮之外,內裏再無其他任何的填充物,有如一個氣球。
不,這樣說也並不準確,因爲那裏面還是有“什麼”存在的——
所有本試圖紮根進入顧棲身體,生長髮芽汲取血肉的菌絲全部都從根部開始迅速的變黑,接着化作了散落的灰燼。顧棲看上去對於這樣的情況並不感到意外,彷彿一切早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想要喫掉我。”少年偏了偏頭,笑了一聲,“你們也真是好膽量。”
當最爲依仗的寄生手段失去了作用、而操縱的那些宿主也無從去奈何顧棲之後,這些蘑菇能夠做到的便很有限了。
從顧棲的身上分離出來的、那甚至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定性的未知之物不緊不慢的撕咬着屍羣,是久違了的大快朵頤。
顧棲把玩着自己的槍,看隨着吞噬掉的蘑菇與寄生體越多,槍身上那一藍一紅的兩枚寶石也顯得愈加的光澤亮麗,內裏似是有晶亮的液體在緩慢的流動。
而與之一併流動的,是在他的身體裏面愈加豐盈的力量,滿的像是都快要溢出來。
這本該是一件好事,沒有誰會不喜歡自己變的更加強大——然而顧棲顯然並不這麼覺得。他的臉上是一片的厭惡之色,所不喜的對象顯然是連自己都包含在內。
這一場特殊的進食維持了很久很久。
終於,耳邊總是持續不斷的進食聲停了下來,而先前的那數目龐大、不知道是這蘑菇林究竟花費了多少的時間和精力才囤積的大量的宿主顯然全部都便宜了顧棲。
眼下四周一片空落落的,竟是再尋不出半分的屍羣的影子,像是從來都不曾存在過一般。只有閃爍着熒光的孢子在空中無助的亂飛,卻找不到落足之處,蘑菇被碾碎了的傘蓋與傘柄塗了滿地,是一副被狠狠的破壞□□過後的悽慘樣。
墨色的陰影重新在地面上散落成一片,隨後一點一點的,蠕動着回到了顧棲的腳下。一小團的陰影立起身子來,討好的拽了拽顧棲的衣角。
顧棲的眉眼間盡是某種陰鷙的狠意,一把就將那東西給拍碎散開。
黑霧重新凝聚,這次不敢對着顧棲動手動腳了,只是將一個什麼東西遞到了顧棲的手裏,這才滿意的驟然潰散掉。
緊接着,那一攤漆黑的、似乎是陰影,但又好像是液體的玩意很快重新的“回到”了顧棲的身體裏面。
這下,可就真的是乾乾淨淨,絲毫的痕跡也不留了。
顧棲低頭去看,那被塞到他手中的是一枚金色的鑰匙。有成年人的小指長,握在手中的時候是一種非常奇異的觸感,滑膩而又溫暖……像是在觸摸人的肌膚。
“鑰匙……”顧棲沉吟了片刻,“所以這是……還有一扇對應的門。”
而那扇門想來就是離開這第四層、去往第三層的必經之路了。
顧棲隨手將那鑰匙揣到了兜裏,瞟到地面上萎靡的蘑菇後,像是想到了些什麼。
他的手腕翻轉,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來一把匕首,眼睛也不眨的在自己的左手手腕上深深的劃了一刀。
只是從傷口當中,卻並沒有屬於人類的殷紅的血液汩汩流出;正好相反,那道傷口上,冒出了黑色的陰氣,其濃郁程度是足夠天師協會的警報器當場尖叫發出最高級別警報的程度。
“啊,果然。”
顧棲垂着眼眸看那陰氣,笑了起來。只是這笑意卻不達眼底,在最底層沉澱下來的是一種能刺痛人的冰冷薄涼。
“我就是……這樣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