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達婆。”顧棲的失態似乎只是在剛剛的那一瞬間,很快便被收斂,再去看他的時候,似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樣,只是聲音帶着過渡的嘶啞,“你是什麼意思?”
乾達婆爲十鬼將之一,序齒第六,在陰鬼當中算是態度比較平和的一位。往日裏同顧棲甚至能夠算得上是有那麼一兩分微末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交情。
這也是他如今站出來同顧棲搭話的原因。
乾達婆覆蓋着角鱗的、和鳥類十分類似的爪子在地面上刨了刨,像是在思考這話應該怎麼說。
“雖然不知道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裏。”他道,“但是今天是特殊的日子。萬鬼之淵現世,我們方纔會齊聚於此,甚至不惜爲此而暫時的放下擱置同你們人類之間的戰場。”
“萬鬼之淵是我們的歸源之地,是所有鬼族的【聖地】,我們莫不是從中走出來。”
也可以說,萬鬼之淵是在合格世界上面第一個出現的超規模的養鬼地,一手孕育了整個百鬼天災的誕生。
“所以呢?”顧棲問。
乾達婆就嘆了一口氣。
“顧棲。”他說。
“從萬鬼之淵當中,不可能踏出生靈。”
——即。
這些一手誘導了顧棲和宴樂踏入羅城,在其中長久的停留,並且因此纔有了之後的一系列的事情的發聲、直至最終宴樂爲了顧棲從容赴死的最初的起因,原本就是一個騙局。
少年人意氣肝膽,一腔熱血的擔起百石的重任,要帶他們回去人類的世界、回到能夠被稱之爲【家】的地方,何曾想過最後一切不過都是鏡花水月,是被推出來的不自知的倀鬼,也是鮟鱇頭頂的那一盞小小的吊燈。
“你在說什麼放屁話?!”
即便吳策一開始還是挺害怕這些長的兇惡可怕的鬼怪的,眼下聽了這話也是當即心頭火起。
畢竟他們帶着孩子,在羅城裏面以學校爲基地,抓緊時間出去搜集屋子,在每一個夜晚膽戰心驚,即便如此的艱苦也要努力的活着,不就是爲了終有某個時刻能夠脫離這樣的境況,重新在人類的社會當中生活嗎?
可是聽聽,這個鬼都在說什麼?
他們早就已經死了?!
吳策的第一反應當然是怒不可遏。
“我當然好好的活着的——”
她的話戛然而止,因爲她見乾達婆的六隻眼睛全部都望了過來,其中寫着的是她不想看懂的悲憫。
“是麼?”鬼問,“你真的確定,自己還活着嗎?”
吳策整個人都不受控制的顫抖了一下。
她想要給出一個篤定的回答,堅定的反駁和斥責這一隻鬼的不知所謂。但是在她真的張口之前,像是有電流“滋啦”的閃了一下,吳策發現自己的眼前出現了一些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畫面。
那是從地面下遍生陰氣的羅城,可怕的粗壯觸角從地下探了出來,撕裂開了樓廈。而她正好巧不巧的在這被撕裂開的高樓上,跟隨着跌落的鋼筋和石塊兒一起,從百米的高空墜落,狠狠的砸在了地面上。
……啊,對。
她早就已經死了。
無論是她也好,還是她的同事們也好,亦或者是這些他們這麼多天來都在努力的要去保護的孩子們也好,原來早就已經全部都死了。
就像是原本籠罩在眼前的迷霧被一隻手拂開掃除,於是那些隱藏在其後的真相也都浮上了水面。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們的身軀都開始飛快的變的透明瞭起來。
這並不奇怪,因爲他們原本就已經死亡,也並不具備成爲陰鬼的資質。
能夠像是現在這樣站在這裏,一方面是因爲被扭曲糊弄了認知,以爲自己尚且活着;另一方面則是因爲羅城原本建立在萬鬼之淵上,擁有着特殊的環境和濃郁的陰氣,能夠在一定的引導之後維繫他們的存在。
一旦這樣的認知被打破,那麼不是陰鬼的亡靈,自然會很快的消散。
想來至多一炷香的時間,他們便會徹底的消失,不復存在。
打從一開始,羅城就根本就沒有什麼“最後的倖存者”。在千手百面的怪物出現的那一日,即代表着整個羅城最後的生命也都一起被隨之葬送。
而他們是被挑出來的“倀鬼”。
顧棲和宴樂並非是第一個踏入羅城的天師。而有賴於羅城特殊的環境,這些並不記得自己的死亡的亡靈得以表現的與正常人一般無二。
每一個進入羅城的天師都想要拯救這些倖存者,拼儘自己所能,從羅城詭譎且千變萬化的環境當中保護他們,尋找能夠將他們帶出羅城的道路。
這當然是徒勞的。
最終的結果,也不過是這些天師們在自己身上的力量油盡燈枯之後,被弟弟裂縫當中那未知的存在所吞噬,成爲“祭品”與“口糧”。
縱然並非是自己的本意,但是他們的確在無意間扮演了一個加害的角色。
只是在這個時候,吳策想到的卻並非是自己的死亡——那畢竟是已經發生了的、成爲確鑿的事情了。
她看着顧棲,一時之間竟然是覺得心臟有些抽疼。
吳策還記得自己剛剛遇到顧棲的時的模樣。
少年人正是最好的年齡,風華正茂,驕傲恣意的不可一世,是吳策見過的最意氣風發的模樣。
只是先前教學樓下,散作飛灰飄零的或許並非是宴樂,還有顧棲眼底的光。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動力和能源的玩偶,只是爲了那最後的一口氣、一點執念,才依舊維繫着自己的行動。
而現在就連這最後一點的維繫都被告知是假的,這是一場從頭到尾的騙局。
騙局結束後,他一無所獲、一無所有,甚至失去了唯一的至寶。
這分明應該是同吳策並無太大關係的事情,畢竟她同兩位少年在此之前都未曾相知相識,她甚至除了名字之外,對他們沒有分毫的瞭解。
可是。
或許是因爲少年如今的樣子看上去實在是太可憐——太可悲了,儘管他並未在面上將其表現出來,身周那種將所有人都包裹了的痛苦和絕望卻是沒有辦法掩飾的。
吳策是一位老師。
她教書,更育人。
她能夠看到自己的手臂、手指以及其他更多的肢體在逐漸的透明,心底也隱隱有所明悟,大概再要不了多久自己便會完全的消失,連現在這一副虛假的影像都不再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