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白晝-04

    只是很快,顧棲就發現,他的所有戒備似乎都是毫無意義的。他分明能夠看到那一隻巨大的牡蠣,偶爾從張開的殼縫當中可以看到裏面雪白肥美的肉,看起來就很好喫的樣子……

    顧棲默默的將這種想法從自己的腦海裏面刪除。

    他已經認了出來,眼前的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那是一隻蜃。

    海外有大物,形似蚌,可吐霧。其霧造景,人皆言可早天上瓊樓,玉宇人間。

    那麼他分明匯聚了陰氣,但是卻像是在對着空氣打拳的原因也找出來了,因爲那些原本就不是真實存在的,哪怕顧棲調動的陰氣再濃郁十倍,也不會比現在有什麼更多的變化。

    他有些遲疑的將攻擊收攏,只是並沒有撤銷,而是依舊環繞在自己的身側。

    顧棲沒有在眼前的這一隻蜃的頭頂發現血條,也就代表着對方並沒有任何的針對於他的惡意。

    真稀奇,少年想。他每天在學校裏,視野範圍當中都充斥着密密麻麻的名字與血條。那或許並不一定是要置他於死地的惡意,但毫無疑問,並沒有誰歡迎他的存在和到來。

    可是這明顯的異族對待他的態度,居然比顧棲自己的同類還要來的更加溫和。

    這便當真是有些荒謬可笑了。

    “你引我來,是要做什麼?”顧棲問。

    那一隻巨大的蜃外殼開開合合,有更多的白色的霧氣從其中被噴吐了出來,然後籠罩在顧棲的身後,像是要將他整個的包裹。

    然後,白色的霧氣當中,逐漸的浮現出來了模糊的影像。

    這影像初時並不鮮明,但伴隨着時間的流逝,卻一點一點變的清晰了起來。顧棲看到了一座巨大巍峨的山峯轟然崩塌,而自崩毀的山腹當中,則飛出來了一隻蜃龍,半數的鱗片都倒逆着生長,只是這般看着,都自有一股的桀驁與兇戾來。

    顧棲幾乎是立刻的就聯想到了他們此次課外活動開始的時候,曾經被帶隊老師隨口提及到的背景。是因爲村子裏的老人們全部都做了山體崩塌的噩夢,所以他們纔會來到這裏。

    他心底隱隱的有了些猜測:“那隻蜃龍就沉睡在村莊後面的那一座山裏,而現在,它要甦醒過來了。”

    牡蠣的外殼一張一合,像是在用這樣的方式表達賭顧棲的話的認可。

    顧棲的目光漸漸古怪了起來:“我怎麼覺得你是想……”

    讓他去當那個免費的打手和苦力,幫忙對付蜃龍啊。

    周圍的武器詭異的停頓了一下,有些像是被說中了心思之後所產生的微妙的心虛。隨後那些虛幻的景象全部都被抹去,只留下和最開始一模一樣的白色的霧,以及在霧中張合着外殼的蜃。

    但很快,當顧棲再一眨眼後發現,發現無論是那些霧氣也好,還是蜃越好,全部都退去了,他看到的是宴潮生的眼睛,正在望着他,裏面寫滿了關心。

    “你困了嗎?”宴潮生問,“要不要先回房休息?”

    顧棲才發現自己之前不知道什麼時候靠在對方的肩膀上睡着了。

    這年頭的精怪都已經這麼精明瞭嗎,知道借刀殺人,還會在被戳穿了之後跑的飛快?

    他擡起手來,揉了揉臉,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自己更清醒一些,隨後按着宴潮生的肩膀借力站了起來,走到了窗邊打開窗戶。

    從這個角度,可以非常清楚的看到村莊後面的那一座山,在已經黯淡下來了的天色當中有着略顯猙獰的形狀。

    或許是因爲已經有了先前那個夢境的先入爲主的想法,顧棲覺得那越看越像是一頭龍蜿蜒的身軀。

    可若是這裏有一隻即將甦醒的蜃龍的話,那麼這一次的

    任務,就已經不是一個“課外活動”應該擁有的高度了。像是這種在《山海經》當中記載過的、從上古傳承到如今的異獸,擁有着太多通天的手段和力量,每一隻都代表着災難。

    顧棲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以常理來說,現在應該將情況報告給此次帶隊的六級天師元黎。

    然而和這位協會的六級天師之間的關係向來惡劣,又或者說,如果不是因爲元黎主動申請,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可能被安排來大材小用的只是監視一個顧棲。

    但是,元黎唯一的獨子,就是以前那些“自願的想要照顧並且靠近顧棲,反而被連累死亡”的人之一。在元黎的眼中,顧棲便是那十惡不赦的罪魁禍首,是導致他的獨子橫死的最主要原因。

    他要自己來盯着顧棲,就是期待自己能夠發現些顧棲的不軌之處,這樣纔好正大光明的去取了對方的性命。

    顧棲對此知道的一清二楚,但是也從未對此發表過什麼看法。畢竟他不在意其他人的評價和目光,元黎有再多的惡意都影響不到他。

    而若是後者真的哪一天被仇恨矇蔽了眼,衝到顧棲的面前來要做點什麼,顧棲自然也不會站着捱打就是。

    因此,他望着外面越來越暗的天色,以及很快便隱匿在黑暗當中再看不分明輪廓的山峯,心頭一時之間有些躊躇,不知道自己怎麼做纔是正確的選擇。

    可是伴隨着他注視着那邊山脈的時間越久,顧棲的眼神也在從清醒逐漸變的迷濛了起來,像是那些白色的霧氣飄進了他的眼底,讓他一時之間甚至是看不分明什麼,到了最後只有遠處的山巒那唯一的存在。

    過來這裏,過來這邊。

    快回到我這裏來。

    有這樣的聲音在他的耳邊低低的絮語。

    宴潮生一把抓住了顧棲的手腕:“七七,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裏?”

    顧棲回過頭來看他,愣了愣,像是才意識到自己方纔都在做些什麼。

    “那邊……有東西在喊我。”他說。

    他本以爲宴潮生應該會阻止他,又或者是將這樣的異常情況上報,誰知道後者卻握着他的手,比他還要先一步的朝外走去。

    “那就去看看。”

    顧棲跟在後面踉踉蹌蹌的走着,爲宴潮生的態度而感到不可思議:“你不阻止我嗎?”

    “爲什麼要阻止?”宴潮生看上去比顧棲還要感到迷惑和奇怪,“既然你想去,那就過去好了。”

    晚間的村莊少有人煙,這裏並不是如何繁華的村莊,甚至連路燈都稀少,投下極爲黯淡的光,更多的地方都沉浸在漆黑的夜色當中。少年人並肩行走在田間的小路上,能夠聽見遠處池塘傳來的蛙鳴。

    顧棲的聲音悶悶的在宴潮生的旁邊響了起來:“我不能理解。”

    宴潮生就發出了非常疑惑的一聲鼻音:“什麼?”

    “我不能理解你的接近。”顧棲說,“應該有很多人告訴過你,待在我身邊是怎樣危險的一件事情。”

    “我不能夠給你帶來任何的好處,也不能夠成爲任何的助力。無論在我身上做出什麼樣的投資,都是毫無價值和意義的——”

    顧棲問:“我甚至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但是他們也不允許我的【死亡】。所以我就這樣漫無目的、渾渾噩噩的活着,等着他們哪一天想出一個處置我的方法來。”

    “天下熙熙皆爲利往,天下攘攘皆爲利去。世人多逐利,但我看不出你可以從我這裏獲得什麼。”

    “宴樂。”顧棲念抓着自己手的少年的名字,“你究竟想要什麼呢?”

    “我想要什麼啊……”宴潮生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這裏只是被構築出來的虛無的空間,但是很多事情也多少與曾經真實發生過

    的事情有所重疊。這一刻,宴潮生覺得他像是看見了十年前,在漫天的陰氣下,跪坐在地面上的少年茫然的擡起眼,問他,自己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他那個時候是如何回答的呢?

    宴潮生偏着頭想了想,笑了起來。

    “我想要你,這是可以說的嗎?”

    顧棲像是沒有想過自己會得到這樣一個答案:“宴家的繼承人,應該不缺向你效忠的天師吧。”

    “更何況。”顧棲說,“你應該知道,我甚至根本算不得是一個天師。”

    所有的天師都是用自己身體內的靈力來施展術法,祛敵退邪——然而顧棲沒有靈力這種東西,在他的四肢百骸當中流轉的,只有森然鬼氣。

    “那不過是因爲你沒有找到自己力量的正確使用辦法。”宴潮生說,“無論是鬼氣還是靈力,歸根究底都是力量的表現方式。既然你無法使用靈力,那爲什麼不能嘗試着像是陰鬼一樣,去使用那些天然充斥在你身體的裏的陰氣?”

    這是從沒有人對顧棲提出過的理論,但是宴潮生知道,顧棲能夠做到這一點。日後那位冠絕全人類的第一天師,便是這樣的存在。

    “你覺得我可以做到那樣嗎?”顧棲的聲音充滿遊疑。

    “我覺得可以。”宴潮生笑了,“啊,我們到了。”

    他們如今已經站在了山下,眼前所見的是連綿的山脈。

    而顧棲能夠看到的還要更多一點。

    ——在他的眼瞳當中倒映的,是盤踞于山腹的,擁有着褐色逆鱗的巨龍。

    而此刻,在他的注視下,蜃龍似是從長久的沉眠當中驚醒,睜開了一雙蒙着白翳的眼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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