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骨生花-04

    高陽第一次見女魃着如此的盛裝,是在他們剛剛見面的時候。彼時青衣的小姑娘一臉的驕縱自天而降,攔在他的面前,直言要取他的心臟,當做給自己的朋友的生辰賀禮。

    那是高陽原本平靜的日常第一次被打破,陰鬼就這樣直接的撞到他的臉上來,將高陽以往所有的認知全部都給創的面目全非。

    只是在那之後,高陽每一次見到的女魃都是與她的外貌所完全相符的、十歲的小姑娘最尋常不過的打扮,甚至就連平日行事都是一團的孩子氣。

    說實話,梳着兩個丸子頭,像是年畫娃娃一樣精緻的女魃,往往會讓高陽都忘掉了這可不是什麼真的天真、柔軟、可愛的小姑娘,而是可以眼睛都不眨的將他殺死的大鬼,即便不斬除,也是應該被嚴密監控和戒備的存在。

    女魃儼然都快要成爲高家的一份子了,現在高家的餐桌上,女魃喜歡喫的東西大概比高陽的還多。

    “哎呀,丫頭,你站在那裏做什麼?”王奶奶並不知道女魃的真實身份,眼下見她居然就那樣俏生生的立在橡皮艇的最前面,忙伸出手來想要拽着女魃坐下,“危險,快坐下來,乖,啊?”

    她當然沒有能夠拉動女魃。

    那個小女孩回過頭來,面上是老人從來沒有見過的、極爲莊嚴肅穆的神色,就像是敦煌壁畫上的天女一樣,自有一種凜然而又高貴的神聖感。

    紅色的絲繩末端綴着小小的金色鈴鐺,纏繞在女孩的手腕腳踝以及脖頸上,隨着她的動作而發出了“叮鈴鈴”的脆響。

    老人佈滿褶皺的臉在一瞬間與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些畫面重疊了起來,她曾經立於黃土之上被萬人朝拜,有長者爲她戴上花環,有幼童往她的手中塞彩色的貝殼。

    女魃曾經以爲那些記憶早就已經因爲太過於遙遠和漫長的時間而褪色,眼下卻發現它們是如此清晰的倒映在她的眼前,一如昨日纔剛剛發生般熠熠生輝。

    她於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向前踏出了一步,立在了水面上。

    有波紋與漣漪自她的足尖下盪漾開,隨後原本轟轟烈烈的洪水都開始迅速的後退回撤。水平面以一種快速但是又平緩的力道開始下降,但是速度似乎在冥冥之中被誰精妙的加以了控制,所以並不會驟然下降,讓那些還載着人的橡皮艇猛的從數層樓的高度跌落,而是平穩的回到了地面上。

    這一切發生的實在是太過於突然和猝不及防,以至於很多人甚至都尚且沒能反應過來,只呆愣愣的張着嘴,一副傻乎乎的樣子。

    但很快,便有人驚叫出聲來:“退了!……洪水退了!”

    “是剛剛……那個小姑娘?”

    “那麼小的孩子,沒想到居然也是一位強大的天師嗎?”

    還有人湊到王奶奶和高陽的身邊來:“婆婆,那是您家的孫女?真是要謝謝她救了我們所有人啊!”

    王奶奶卻有些急:“那孩子呢?去哪裏了?”

    人們便也從興奮當中回過神來,然後——他們看見了自己此生所見到的、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彷彿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將那些水流全部都推了回去,於是形成了一面巨大高聳的水牆,看着像是隨時都有可能坍塌。

    而在水牆之下是閒庭信步的青衣小姑娘,眉眼間滿是倨傲,身上纏繞的鈴鐺跟隨着她的行動而不斷的晃動着,奏響古老的、在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人能夠認出和聽懂的祭樂。

    所有人注視着她所到之處洪水褪盡,大地乾涸,曾經將一切都淹沒的大洪水彷彿只是一場太過於短暫的噩夢,鈴聲響過之處魍魎避讓,疫鬼皆消。

    女魃像是有自己的目的地,踏出的每一步都非常的堅定,不因任何的外物而動搖

    。

    她名爲魃,是皇帝最小的女兒。自從出生的時候開始便展露出來了無與倫比的強大能力,因此儘管年齡尚幼,便已經隨着父親前往同蚩尤的戰場,甚至一度負責一整條的戰線。

    然而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是公平的,你得到了什麼,就必然要付出等價的東西作爲交換。以稚齡過量的使用自身力量的後果就是能力的徹底失控,她成爲了所到之處赤地千里的怪物,連心智和外表也都被永遠的固定在了十歲的時候。

    即便是那一位尊貴的黃帝,對於自己的小女兒的遭遇也無能爲力。他只能將這個自己最心愛的女兒流放到了赤水以北,隔着江河遠望自己的父親與自己的族人,但是永遠都不能夠靠近。

    她會帶來災厄。

    小姑娘逐漸明白了這一點。

    當黃帝尚還是此世的萬民之主的時候,即便是被流放到了遙遠荒涼的地方,來自於最貴無雙的帝王的庇佑與關照也時刻籠罩在魃的身上。

    可是神話的時代終將褪去,舊時代的主人也不應該在新的世代出現。黃帝退居於三十三重天外的火雲洞,於是只留下了魃一個人在這個世間茫然的遊蕩。

    沒有人親近她,沒有人照顧她,沒有人教導她。她像是一顆不經修剪的樹,逐漸長成了非常不好的模樣。

    刁蠻,不講理,帶着孩子般天真的殘忍。

    那就是魃。

    曾經赤水的保護神在後世的神話當中形象一點一點被扭轉,終於成爲了不被期待其存在的怪物。她無法理解這些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也無法理解自己隨心所欲的行爲究竟做錯了什麼

    因爲她永遠都只有十歲。

    更何況……對魃來說,她永遠無法明白自己當初爲什麼會被父親從部落當中驅逐。

    明明我是按照父親的要求來的啊,明明我已經做的很好了,明明我保護了你們。

    所以爲什麼……要趕我走呢?

    女魃擡起手來,朝着面前的水牆伸了過去。

    幾乎在她的指尖觸碰到水牆的下一秒,那浩浩蕩蕩的水流都在一瞬間蒸發掉,化作了升騰的霧,又很快散盡,像是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般。

    在漫長的時間當中,她開始怨憎人類,怨憎那些原本被她護在身後保護的子民。她與陰鬼爲伍,與人類徹底割席,活的隨心所欲,漸漸也快要忘記了自己曾經也是被奉於神壇上祭祀和頂禮膜拜的神女,享有着萬世的香火與永恆不滅的尊崇。

    但只有父親的話,即便時至今日,也清晰的在耳畔迴響,尤不敢忘。

    【你是黃帝的孩子,所以保護子民是你生來就應該肩負的責任。】

    【魃,我爲擁有你這樣的女兒感到自豪。】

    女魃討厭人類,因爲她曾經被自己保護的人類拋棄。

    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想明白,爲什麼在這個時候會站出來——會再一次的站在了人類的前方,將他們護在了自己的羽翼下。

    身體先於理智做出了這樣選擇,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從那崩毀的水牆和升騰的霧氣後方傳來了尖銳的啼鳴,文首白喙的巨鳥乘水而來,赤色的爪尖鋒銳。

    它輕巧的落地,化作了穿着黑白兩色長衣的少女,只是本該是雙臂的地方卻是一對屬於鳥類的羽翼,每一次扇動的時候都會引起可怕的颶風。

    那一雙漆黑的瞳孔裏面完整的倒映出了女魃的身影。

    小姑娘咬緊了自己的脣,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控制着自己沒有哭出來。她的眼睛裏面開始充盈滿亮晶晶的淚水,但是在那些眼淚沿着臉頰滴落之前,就已經因爲女魃自身特殊的體質而乾涸掉,於是只留下了抿着嘴的冷酷神情。

    她開口,聲音有些顫抖,但是每

    一個字都是那樣的清晰,擲地有聲。

    “我是黃帝女,魃。奉父親之命,守千里赤水,護百姓萬民。”

    “若要自此通過,也要先問問我是否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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