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各回了屋,夜又慢慢靜下來,李寸心在黑暗裏睜着眼,冬夜裏的寒氣像一層薄膜裹在她身體上,進了被子裏也久久不散去。

    她睡不着。

    顏柏玉說她沒睡醒,其實她被夜風一吹就醒了過來,她清醒的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也聽到了許印在問她什麼,但她說不出話來。

    她不知道要怎麼處置太史桓。

    對他懲處後,讓他繼續留在這裏麼?他能長記性麼?

    這個人是個刺頭,是個不好相處的人,惹是生非,攻擊性強,製造事端,破壞他們和平的日子,不該讓遵守規則、溫和平易的大家受這樣的人的折磨。

    趕他走麼?

    即便是強悍如許印,天賦選的恰當,一個人也活得很狼狽。失去了馮槐和苗炳二人的太史桓猶如被砍斷了臂膀,即使熬過了冬天,他一個人又能在野外撐多久?

    太史桓要真死了,可以說他是咎由自取的。

    但她沒辦法用他是咎由自取來讓自己毫無負擔。

    她覺得自己會跟太史桓的死牽扯上因果,她預感到這條命會變成軟墊上的一顆撫不開的石子,要不了命,但能清晰感知,讓她不好過。

    夜裏的黑又冷又沉,壓在李寸心身上,將她的情緒往下拉扯,降到最低。

    她的腦子一直在轉動,思維在延續,她以爲自己還清醒着,實際上已經睡着了,思想變得缺乏了邏輯,臆想和夢境重疊,似真似幻。

    那場景不該是在森林裏,卻在了森林裏,太陽光蒼白,空氣中沒有水分。

    一片綠毯似的草茵中央沒有草皮,露出底下的泥土,那草皮不是被挖掘了或是天然不生長,所以它的表面並不平整,而是很混亂。

    那片泥土周圍生着的荒草長條葉片上,草漿和紅色的液體混上泥土變成最污暗的顏色順着流落,紅的,白的漿液一滴滴壓得荒草俯腰。

    森白的一截斷裂的骨頭像是從泥地裏生長出來的,向上指着,像是要戳破這虛假的天幕。

    灰白的眼珠蒙上一層渾濁的薄膜,自由的以奇異的角度虛望着遠方。

    風吹着荒草窸窸窣窣,偶爾有蟲鳥鳴叫,李寸心站在草地前,覺得很靜寂,她腳步有千斤重,挪不開,眼睛直望着前方,想移開目光,腦袋不聽使喚,她只能直直地盯視着草地中央那片被砸出來的草的屍體、人的骨肉、泥土的碎片混成的那片泥濘的坑。

    烏鴉那把破鑼嗓子嘶叫着,它落下來,低頭在泥坑裏撕扯出什麼。

    那裏面的不是太史桓,李寸心意識裏卻將她認成了太史桓。

    李寸心發不出聲,胸口骨肉器官凝固成了一塊,喘不過氣,後腦勺像針扎一樣,墜痛感和刺痛感一起突兀地襲來。

    李寸心猛地睜開了眼,眼前一片漆黑,她出了一身冷汗,缺氧似的呼氣,胸口起伏,但那股惡氣排散不出去。

    門簾沒搭嚴實,屋子裏有一點光,李寸心眼睛很快適應黑暗,她看到屋內新搭的那根掛肉的橫杆,垂下來的灌腸朦朧的影子。

    李寸心瞳孔一縮,胃裏一陣翻涌,喉嚨裏像是有一根棍子在往外杵。

    她迅速起身,扒在牀邊,吐了出來。

    “寸心?”

    顏柏玉坐起身向那個模糊的影子靠近,手摸索到李寸心的背上,聲調發緊,“你怎麼了?”

    顏柏玉順着李寸心的身位向前摸到她的外套,將火鐮取出來,她輕車熟路趿上自己的鞋子,摸到桌子上的蠟燭旁,將蠟燭點燃,燭光將整間屋子照亮。

    衆人因爲太史桓鬧事,睡得也不實,雲琇和夏晴很快醒來,兩人披了衣裳到正屋來。

    李寸心的汗將額邊的頭髮濡溼,她臉色蒼白,雙手撐在牀邊,

    身子彎着伸出牀外,吐到後來沒有可吐之物,咳嗽起來,臉頰又變得通紅。

    雲琇道:“怎麼了這是?晚上喫壞肚子了麼?”

    夏晴殘留的一點睡意也給嚇醒了,說道:“我們也沒什麼事啊?”

    顏柏玉摸了摸李寸心的額頭,不燙,反倒涼涼的,她坐在牀邊拍撫着李寸心的背,“可能是夜裏着了涼。”

    雲琇說道:“我去給她煮點紅糖薑茶。”

    “不要,不用……”李寸心緩了緩,梗着喉嚨,“給我舀杯清水就好了。”

    “但是你這……”雲琇沒多說,挪開了門簾,去廚房裏給李寸心倒水。夏晴去外頭拿着掃帚撮箕掃了點土。

    這邊動靜又把那邊的許印弄醒了,和許印一個屋的於木陽也被迫清醒過來,兩個人走過來,於木陽看到正屋亮着光,邁着步子就往門口去,怒氣衝衝道:“是不是那個太史又作死?”

    許印一把搭住於木陽的肩,於木陽邁出一條腿的姿勢被那股力拉扯得踉蹌回來,“許哥,幹嘛。”

    許印在外邊問道:“寸心,柏玉,有事沒有?”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屋裏頭聽得很清楚。

    柳錯金和蔣貝貝睡得也淺,摸黑出來看。

    雲琇端着水從廚房裏出來,說道:“村長可能夜裏被風吹得着涼了,吐了。”

    “啊?那嚴重嗎?”於木陽往門口那邊張望,柳錯金接了雲琇手裏的水和蔣貝貝披着衣裳就進堂屋裏去看人了。

    許印皺眉道:“發燒沒有?”

    雲琇道:“沒有,我等會兒給她煮點薑茶,你們要不要喝一點。”

    於木陽道:“好啊,好啊。”

    “你們先回屋裏去吧,別一個兩個都着涼了,我等會煮好了過去叫你們。”

    從溫暖的被窩裏到外邊這冬夜裏來,驚醒後那一口熱氣散了,寒風一吹,身體就一哆嗦。

    兩人確認沒出事後,就先回了自己屋子。

    正屋內,柳錯金將水遞給李寸心,李寸心接過來喝了杯水漱口,她含着水,鼓着腮幫子,想要起身出去把水吐出來。

    夏晴拿着一撮箕的土回來,將土蓋到牀前的嘔吐物上,說道:“別出去,就吐上邊,吐上邊,我一起掃出去。”

    李寸心將水吐到土堆上面,夏晴拿着掃帚清掃,那土裹挾着髒污滾到撮箕裏,牀邊清理乾淨,夏晴拿着撮箕出去倒垃圾,顏柏玉將被子拉起來了一點,裹在李寸心身上。

    柳錯金擔心道:“真沒發燒嗎?”

    蔣貝貝輕聲細語地問:“你還有沒有哪裏覺得不舒服的?”

    李寸心擡頭瞥了眼欄杆上掛着的灌腸,抿了下嘴脣,她順着顏柏玉的話說:“我沒事,就是有點着涼,胃不舒服。”

    雲琇還是煮了紅糖薑茶來,李寸心喝不下,但在衆人憂心的目光中,還是勉強着喝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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