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這時他才恍然間發現自己的影子，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有些佝僂。
唐亦峯沒有走回家中，而是就地坐在了唐府圍牆的角落，提着一壺老酒。
黃昏，萬物都蒙上一層金黃色的霞光。
街對面的酒樓，有成雙成對的年輕修士，歡聲笑語着進進出出。
那邊高大茂盛的柳樹下兩位老人正在對弈，他們的旁邊還有稚童嬉戲。
唐亦峯喝了一口酒。
這麼大的無罪城唐家，原來就只有他一個真正姓唐的人。
一直沉浸在修行中的老人，忽然感到自己有些孤獨。
或許那件事不發生，他這輩子過得會更快樂些，更無憂無慮些，不會有高深莫測的天境修爲，不會有索然無味的萬貫家財……
他本來有一個家。
他應該有一個家。
這時，有位年輕漂亮的少女，邁着輕快的步伐，來到了老人的面前。
唐亦峯擡起頭，看着熟悉的面孔，神情有些呆滯。
“小峯，你老了。”
李允涵開口說道，不過她的聲線卻是唐亦峯已經快要遺忘的那個人……
“姐姐……”
老人顫抖着站起身，隨後撲通一聲，重重的跪了下來。
“對不起。”
李允涵臉上的慌亂一閃而過，再次恢復成平靜的模樣。
那天，飛舟之上，還是少年的唐亦峯眼看着姐姐被無數人凌辱，他就這麼眼看着。
“姐姐，我錯了真錯了。”唐亦峯將頭沉重的磕下，那張滿是滄桑的老臉淚水千行。
少女沒有開口，就這麼看着老人不斷叩首。
“姐姐，你的仇人現在都在這裏。”唐亦峯擡起頭連忙說道:“我爲你報仇，就現在……”
“不要再叫我姐姐。”唐亦舒的語氣冷若冰霜，她對弟弟最後血濃於水的羈絆，似乎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經斬斷。
剩下的，只有仇恨。
時間都無法磨滅，深入骨髓的怨恨。
曾經那個美滿的小家，就是被眼前的人，親手化爲泡影。
“對不起，我知道，姐姐不會這樣原諒我的。”唐亦峯的情緒重新平靜下來，從懷中取出來一支藥劑。
粉紅色的液態藥劑，被裝在半透明的玻璃注射器裏面。
“我也不奢求，姐姐你會就這樣原諒我的，我是罪人，毀了一切的人。”唐亦峯誠懇的說道:“但我想請姐姐給我一個機會贖罪，就在這裏，親眼看着。”
唐亦峯用手指着唐府的大門，一字一句的說道:“就今天，這扇門後的人，都將死去……”
他還有半句話沒有說完，那剩下的半句就是“也包括我。”
那天在天舟上，還是少年的唐亦峯沒有半分修爲，但他很清醒很理智。
此時此景，他什麼也做不了。
弱小，在這個殘忍的世界，根本沒有尊嚴可言。
他眼睛瞪得通紅，拳頭握得咯咯響。
可那時候的他又能做什麼？
什麼都晚了……
大錯已經鑄就，不甘、憤怒、悔恨，種種情緒在他的心中蔓延，可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並沒有奇蹟，他無力阻止。
無力阻止悲劇的發生。
男孩長大往往只在一瞬間，那時候的唐亦峯就明白，要忍。
他記住了那天所有人的樣子，他要變強，變得更強，這樣才能爲姐姐報仇。
然而離開天舟後，唐亦舒卻選擇了自盡。
那天，少年拿着上官刀給的錢，痛徹心扉。
沒多久，家中那邊，就傳來了父母雙雙遭遇不測的消息……
唐亦峯開始發瘋了一般的修煉，可惜他的天資本就一般，修爲進展慢如龜爬。
他不甘心，開始瘋狂的錘鍊體魄，將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修煉上，似乎這樣纔可以讓他暫時忘記疼痛。
直到耄耋老矣，才堪堪突破天境。
可上官刀已經早早踏入二神通天境，摸到了三神通的門檻。
有時他真的想問老天，爲何人世如此不公？
今天，是他最後的機會。
今天是他最後贖罪的機會。
爲了今天他幾乎付出了一切，只爲彌補一百年前犯下的錯誤，只爲讓姐姐親眼看着，仇人的死亡。
唐亦峯脫掉了自己的上衣，露出如同鐵打一般的凝鍊的肌肉，隨後將那支藥劑扎進了自己的心臟。
“今天，姐姐只需要看着。”
唐亦峯將藥劑緩緩推入自己的心臟，只是瞬間，他的皮膚就變得通紅，血管在皮膚下面凸起，額頭上的青筋劇烈的跳動着。
李允涵下意識用手捂住了嘴巴。
“我啊，哪怕是進了地府，也無顏面對爹孃，面對姐姐，所以請給我一個機會，請姐姐看着。”
“那天以後，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爲什麼當時就不能拼了命的擋在姐姐面前，哪怕是死。”
“爲什麼只能懦弱的站在角落，報仇？事已至此，殺了那些畜生又能怎樣？失去的已經失去，再也無法彌補。”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再給我一次機會……”唐亦峯的聲音越來越小，而此時他的皮膚已經彷彿要滴出血來，其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息，越發恐怖。
嗚咽聲，在晚霞最後的餘暉中響起。
那藏身在靈牌中的鬼魂，無法抑制的抽噎出聲。
世界並不美好。
人這一生摸爬滾打，狼狽的很。
但願不會在晚年，回想起當年的事時，悔恨自己爲什麼不能挺直了脊樑。
唐亦峯緩緩擡起頭。
夜色已經降臨，漫天星辰揮灑，恍惚間彷彿看見，一個小姑娘牽着小男孩的手，漫步在跨域天橋上，一對夫婦跟在他們的身後，笑容慈愛。
那時他們的笑容，真美啊……
……
“上官刀，唐某來算當年的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