簫瑜見南弋遲遲未回府,也來了雲涯居。
今日十五,月亮格外的清亮。
此時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走在無人的長街上,手中提着一把長劍,行步沉穩,像是浪跡天下的劍客,更像是夜行的孤狼。
月光鋪道,一路坦途。
朔風不知道這條路的終點是何處,也不知等着他的又會是什麼。
他走過的路如今漸漸消失在黑暗裏,無跡可尋了。
城西瓦舍中,金吾衛、各處官吏醫師藉着明火的光還在處理着火災後事。
君燁帶着人查看了各處安置情況,給予百姓安撫之後又找到府衙縣尉、金吾衛中郎將下令查清失火來源以及隱情。
方纔幾個百姓上報,瓦舍乞丐院躺了一地乞丐們的屍體,如今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今日瓦舍的大火也是從乞丐院裏借風燒了出來。
夜梟將水袋遞給君燁,擔心地勸道:“主子,眼下剩下的事情可以由縣尉接手,您還是回府休息吧。”
他跟着君燁這麼多年,看出來君燁的心思在別的地方。
準確點說,在某個人身上。
今日夜梟在不遠處聽得看得很是清楚,君燁是如何失了鎮定奮不顧身喚着南弋的名字,是如何情動在大火之前同南弋相擁。
這幾日君燁的身體的確讓他憂心,蠱毒一日不除,這身體便會被一日一日地拖垮。今日瓦舍火災,君燁不遺餘力一直在安排安置,各處調動,更是下令用了寄雨樓的影衛來救人。
此時藉着清涼的月色,君燁一身月華色的衣衫上蓮花繡紋微微浮現着流光,只不過衣角沾上許多的黑灰顯得格格不入。
“她回府了麼?”君燁的嗓音此刻有些沙啞,掩蓋不了一身的疲憊。
夜梟早已經準備好了回覆,就等着君燁問呢。
“慕少主一直在雲涯居,尚未歸府。”
君燁擡頭看了看月色,終於忍不住道:“備車,去雲涯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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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的雲涯居大堂內,南弋靜靜閉着雙眼,身側放着問眠劍,神色平淡如水。簫瑜站在她身後,一直盯着門口注意着動靜。
不論是門口的章久、衛遷還是簫瑜,都察覺出今日定有大事來臨。因爲他們都從小少主身上察覺出了隱晦而又剋制的怒意。
不過今日更爲特殊的是這雲涯居里外都佈下了羽麟衛,周圍佈滿了眼線人手。此番陣仗,是小少主親自下的令。
朔風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極長,慢慢走到了雲涯居的門口停了下來。
章久和衛遷對視一眼,眼神意味深長,二人無言地替朔風開了門。
明燈驟然刺眼,讓朔風微微眯了眯眼睛,眼眸狹長,藏着冷光。此時他心底越發寒涼,卻無比鎮定,半分破綻都未露出。
可朔風如何不知道,南弋聰明至此,怎能發現不了他這段時日的所作所爲。
但是他得繼續裝下去,既然一開始就在欺騙,那便不如虛僞得徹徹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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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弋閉着眼睛坐在大堂中央,聽見來人腳步輕緩,卻帶着隱隱的壓迫,在她面前停了下來。
閉着眼睛,她能聽見對方微沉的呼吸,聽見他一點點走近。
朔風微微淺笑一聲,神色如常地忽略今晚處處的異樣。
他深深地看着此時正閉着眼睛的南弋,生怕驚擾了她,放低了聲音道:“這麼晚了怎麼還在客棧,是有什麼事情麼?”
久久,朔風也未見南弋睜眼看他,他的視線落在了南弋身旁的問眠劍上,微垂的眼眸晦暗不明。
比之從前同南弋練劍,今日他到底是領教過問眠劍的殺招,只是不知南弋在那般情境之下,到底有沒有……
對他動了殺意。
“怎麼了?臉色這般難看?”朔風低聲地問着,話語裏帶着濃濃的擔憂。
可依舊無人答話。
就在他即將走近的時候,南弋忽然睜開眼睛,眸色沉沉如墨一般,讓人窺探不出眼底的情緒。
“簫瑜,出去守着,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準進來。”
一旁的簫瑜看了朔風一眼,帶着些許防備,還是按照南弋的吩咐出了客棧的大門。關門之前,她看着朔風的背影若有所思。
簫瑜無聲地朝着兩旁的衛遷和章久打了一個手勢,二人心領神會,各自帶人守在客棧外圍。
*
南弋未起身,神色疏離得極爲明顯,她盯着朔風的臉,一字一句道:“你今天去哪兒了。”
她的耐心,早已經在白日的等待中被消磨得一乾二淨。
閉眼之時,她腦海裏浮現的都是瓦舍裏被殺害的乞丐們的屍體,沖天的火焰,混亂的街市,還有千音樓門口被活活燒死的人。
朔風提着劍,隔着一張桌子的距離微微垂眸看着她,神情自若之下,心底卻有一股排山倒海的窒息感慢慢包圍着他。
“你這般關心我,倒是讓我有些……意外。”說着這話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不減。
南弋擡眸看着朔風,瞧見他束髮用的正是一支素木簪子。普通的,像是路邊隨地撿起來的樹枝。
她微微愣怔,眸色頓時添了幾分深淵裏的寒涼:“意外?”
朔風笑意更甚,不可察覺地收緊了手掌,眸色幽深。
“我去了哪裏做了什麼,你應該都知道纔是,爲何眼下親自問我。”
他微微擡眸看了一眼周圍,淡淡道:“這幾日跟蹤我的羽麟衛沒有把我的行蹤告訴你麼?”
南弋看着微黃燈光下的朔風,似乎蒙着一層陰影,讓她再也看不真切。尤其是那雙如水般含情的眼睛此刻裝着嘲諷和陰翳,沒有一絲溫度。
“你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
南弋不知是他變了,還是從一開始他便藏得太深。
只聽得朔風嗤笑一聲,勾起嘴角,朝着南弋靠近,慢條斯理道:“南弋,你也說了,那是從前。”
“自從去了清元門,你對我的關心便少了一半,大抵是閒暇之時才能想起還有我這麼個人。”
他的臉色驟然一變,有些陰沉,“來了這盛京,你對我的關心只有那麼可憐的一點點,你的身側你的眼中何曾還有我的位置。”
他到底是被忽略,被放棄。
聽着毫不遮掩地不滿和怨懟之詞,南弋一時間五味雜陳,有什麼東西哽咽在她的嗓子裏,讓她不知如何開口。
她瞭解朔風的過去,也知道他過去受了什麼樣的苦難。
一個人若是從一開始便失去太多,一旦得到了什麼東西,便會生出許多偏執。
她救了朔風的命,給他陪伴和關心,教他學識劍術,她自然也知道朔風的偏執是爲了什麼。
可偏執太多,猶如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