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也一笑:“你這孩子,心事都寫臉上了。別看我是個婦道人家,注經釋文我不在行,但是看人的眼力還是有的。”
原來他們什麼都知曉。
“可是……”陳夜不明白,“爲什麼你們會有關於外面的記憶,爲什麼可以認得我?”
陳夜不知道的是,此時的臨淵城天涯書院之中,塗珏臉上閃過一抹笑容,正看着盤膝而坐雙目緊閉的陳夜。
而眼前少年的脖子上,除了原本佩戴着的一枚劍符之外,不知道何時多了一塊玉佩,其上光芒閃爍,久久不絕。
此時在方寸天之中的餘拏舟,目光似乎也能落在這塊玉佩的上邊,“外頭過去了多少年?他怎麼樣了?”
“餘先生?”陳夜嘆口氣,“從他接過肩上的擔子開始,已經過去了三千年,如今,我覺得餘先生應該很想見一見夫人。”
就在陳夜說這句話的時候。
整個世界驟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逐漸涌上來的夜色,即將帶來往常的大雪,使得天空氤氳猙獰。
如同在天空上,沉默着一頭巨獸。
在低吼,在嘶鳴。
餘拏舟輕輕仰頭,烏雲竟然盡數散去,露出烏雲之後,陳夜在這個世界第一次看到的皎月。
十一月上旬,明月殘缺,但是月光卻無比明亮,照耀在小山村之前,照耀在學塾的面前,此時陳夜才能看到,眼前的餘拏舟也好,其內人也好,身子都虛幻,如同一縷月光。
只是餘先生的內人,雙眼涌現睡意,已經輕輕後仰,在椅子上睡着了,餘拏舟取來一張毯子,輕輕蓋在她身上。
“她不知道這些,當初我帶她來這裏,就是不想讓她有太多的負擔,當然,也帶着點私人意願在,所以今日,只是我們兩個,學生和先生,來聊聊?”
陳夜看了眼婦人,點點頭。
“一開始看到我的時候,你很驚訝吧?”
“確實有點。”
“這是當年他決定之事,我其實只是他的一部分,準確的說,我是餘拏舟的情根,進入此間,輪迴三千年。”
陳夜不知道如何去搭話,更不知道如何評價此事。
“我還沒有正式給你介紹過她吧?她的名字叫做月白,秋月白,她不識字,所以這個名字還是我起的,因爲當初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正在江邊浣紗,在暗夜之下,如同梳洗月光。”
陳夜道:“唯見江心秋月白,很美的名字。”
餘拏舟點點頭:“不錯,確實是取自這句,當初我只是看這一眼,便喜歡上了她,你知道,我應該不算是衝動的人,但是這一次很衝動,沒有任何理由。”
說着,餘拏舟笑起來,這種笑容,帶着緬懷,帶着一抹陳夜從未在餘先生身上見過的,別樣的溫柔。
“喜歡一個姑娘怎麼辦呢?那時候我還是個純良老實的小夥子,堅信着好女怕纏郎那一套,我跑過去跟她說,我喜歡你。”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大叫流氓,把整個村子都驚動了,家家戶戶都拿着鋤頭勾刀,一股腦跑出來趕我。”
陳夜毫不留情笑道:“原來餘先生也有這樣的經歷。”
“後來費了我好一番解釋,村民才相信我不是流氓,但是也不願意讓我留下,我思來想去,就在村子裏頭自己動手,蓋了一間學塾,給村裏的孩子教書,這下子他們沒有理由趕我了。”
餘拏舟繼續說道:“也正是這個舉動,讓我明白了,原來天下蒼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書上有道理,還有人半個大字都不認識,不知道書上的道理,可以改變他們的命運。”
陳夜恍然:“所以今日的天涯書院,纔會在各個城鎮設立分院,無償讓那些沒有能力請先生的百姓,讀書認字。”
“不錯,既可以讓院裏的學生磨礪道心,也可以讓很多人可以拿起書本,知禮儀懂廉恥,知道君王和庶民可以平等生死,書生與王侯也同樣可以同論是非。”
陳夜認真重複了一遍這句話。
“君王和庶民平等生死,書生與王侯同論是非。”
“不瞞你說,在離開書院前,我和至聖先師有過一次爭辯,或者說吵架,我憤然出走,踏足江湖,便是爲了尋找答案。”
餘拏舟嘆口氣,“很慶幸,我找到了答案。”
這份答案,改變了餘拏舟,改變了蜉蝣洲。
“後來,我和月白漸漸認識,她也會來我的學塾聽課,一來二去,我的目的終於達成了,再後來……”餘拏舟說到此處的時候,停頓了很久,“出了一點事,她死了,我當時很憤怒。”
“但是她轉世都不行,於是我求至聖先師出手,斬下了情根,來到了這裏,也是那一天,我立誓絕不讓人間再出現這樣的慘劇,走到了蜉蝣洲之下,將鬼族攔下。”
說到這,餘拏舟有點遺憾。
“看來,我最後還是沒能做到這件事。”他看向天上的明月,“兒時仰星光,舉手若能摘。如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即。”
“可悲可嘆。”
陳夜深深吸一口氣,給餘拏舟倒了杯酒。
“先生做得很好了。”
“但還不夠……”
餘拏舟目光閃爍,似乎能穿透此地的天幕,看到九荒之中,那綿延不絕的黑暗,不斷呢喃着:“我還有能做的事。”
良久之後,他收回目光,笑道:“一晚上都在說我,陳年往事寡淡無味,說了這麼久,我對你還知之甚少,說說你吧。”
陳夜的故事,不算很長,但是足夠豐富,有一句沒一句,兩壺青梅酒,漸漸見底,天邊月白,悄悄流逝。
最後說到此處的事情,陳夜有點不解。
“徐玄眞把五個妖留了下來,還把一塊龍魄輪迴金留給了我,但是我發現,上頭,有一道詭異的氣息。”
陳夜搖搖頭,“按理來說,徐玄眞沒有必要害我,但是那股氣息,切實是對我的威脅,所以我表面上將其煉化,實際上,卻將其封印在神海之中。”
餘先生說道:“給我看看。”
陳夜便將那塊龍魄輪迴金取出,放在桌子上。
餘拏舟拿在手裏許久,眼眸露出深邃複雜,輕輕一抹,其中那道氣息,便悄然被他抓在手裏,然後他將龍魄輪迴金遞還給陳夜,“是一頭蝕九陰的殘碎神魂,估計是等着在你將此物鍛造成飛劍之後,將你奪舍,我已經替你將他剝離出來。”
陳夜問道:“會驚動他麼?”
“不會,”餘拏舟一笑,“蝕九陰一族,出生便在山巔,向來高傲,而且他這一族有個特性。”
陳夜倒是沒有聽過這個說法,“特性?”
“蝕九陰的新生兒,會出生在老一輩蝕九陰死亡的世界之中,需要將整個世界都完整吞噬,才能完成新生。這一頭,我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其身軀被第九主給搶了。”
餘拏舟嚴肅道:“據我所知,這一頭,已經是天地之間,最後的一頭蝕九陰,也是最強大的一頭。”
陳夜想起在鬼族之時的事情,猛地說道:“當初我和那第九主一戰的時候,粉碎了一隻蝕九陰,而且得到了一枚水晶。”
餘拏舟道:“你打敗的那頭,應該不是這最後一頭,天道的傳承之中,對蝕九陰一脈極爲痛恨,所以一向有獵殺蝕九陰的習俗,多年累積下來,手上蝕九陰的身軀,數量不少。”
陳夜仔細回想起那副畫卷,輕聲說道:“溪月自稱花妖,那少年故淵和池魚,應該是雪妖以及一隻魚妖,至於那獨腿的徙牢,本體應該是一頭三足金蟾,這麼一來就剩下那村長了……”
餘拏舟提醒道:“蝕九陰是空間之妖。”
“也就是說,這幅畫卷之內的空間,便是他的本體!”
陳夜說着,眼眸裏頭陰暗不定,顯然是正在梳理這些事情,而且有一部分的決定,暫時還在左右搖擺,猶豫之中。
餘拏舟望着天邊的暮色消退,最後看着陳夜,提醒了最後一句:“好好把握,禍福相依,或許是突破化神之機。”
陳夜擡起頭,看着餘拏舟,沒有再說話。
一旁的秋月白已經悠悠醒轉,顯然在她睡着之前,陳夜最後說的那句話,她此時已經沒有了記憶,茫然地看了一眼陳夜。
然後不好意思道:“你看我,太失禮了,竟然睡着了。”
陳夜微微一笑,知道這是餘拏舟打算自己跟秋月白說,也沒有繼續呆下去的打算,起身準備告辭。
“哪裏,是陳夜多有打擾,想起來還有點事情,就不久留了,多謝夫人和餘先生的招待,我先告辭了。”
餘拏舟點點頭,“回去吧。”
然後他又像是自語一樣說了一句。
“你說,要是將此地的輪迴本源,煉製進入本命飛劍之中,會不會產生更特別的東西呢?”
陳夜眼眸一亮,再次對着兩人作揖。
這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