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過是極平常的一個早上。
興欣網吧裏，葉修正一如往常一般穩坐於層層密林一般的電腦、桌椅之間埋首廝殺。卻聽見從門口傳來陳果無精打采的喊聲。
“葉修。喫飯了！”
葉修聞聲擡頭，有些驚訝。出於對自己的衣食父母最誠摯的關心，問道：“起這麼早啊，老闆娘。”
陳果胡亂用髮圈扎着頭髮，滿臉萎靡地走進來。將早餐放在葉修面前，點點頭又搖搖頭。
葉修不禁失笑：“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根、本、沒、睡、着。”陳果嘆氣。
昨夜臨睡前陳果照例刷了一會兒論壇電競版，誰知這一眼從頭到尾粗粗掃來，竟把自己氣個半死。比賽臨近，論壇上面唱衰嘉世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最大的落點居然不是接替了鬥神位置的孫翔，反而落在了蘇沐橙身上。什麼花瓶云云都算客氣。甚至有人渾水摸魚說蘇沐橙八字帶衰，佐證之一就是自從蘇沐橙第四賽季出道以來，嘉世戰績一路下滑跌穿基本盤。陳果有心要和他們辯個明白，一夜舌戰羣儒，究竟沒什麼結果。網絡上的風向，終究也沒什麼道理可言。到底不知什麼時候將手機一丟，昏昏睡去。
極不平常地。天色仍未大亮，陳果就已經醒來。這一夜她睡得頗不安穩，老夢見自家偶像蘇沐橙被困於一個孤立無援的境地。醒來時頭痛不已。或者說，她一夜身體已經休憩足夠，神經卻暗中潛伏，隨時待命。目下情況逆轉，頭暈眼花疲憊不堪，行動卻格外亢奮起來。又想到蘇沐橙會否已經看見了網上那些言論。一思及此，反而重整旗鼓振作了起來。絮絮唸叨着：“唉。要不要去今夜去看比賽，起碼錶示一下，蘇沐橙還有粉絲，活的、會喘氣。區區常規賽，大約負擔得起。”
“老闆娘，今晚打算看比賽啊，回來順路帶個小餛飩唄。晚上想喫點熱的。”葉修聞言，插嘴道。心說這h市的隆冬深夜，要是有一碗熱氣騰騰的小餛飩喫，他冒着掉馬的風險給老闆娘私人定製一個活的會喘氣的蘇沐橙本人都行。
“自己去！”
然而陳果畢竟是陳果，她只稍稍低落了一會兒，又迅速恢復了神采奕奕的樣子。訂票選座付款一條龍立刻解決。
陳果打了個哈欠，上樓補覺。並沒有理會自家網管偶爾的無理要求。
其實葉修在此時並沒有多少口腹之慾。他只是忽然想起那個曾經連續幾天在早上提着小餛飩按時報道的小丫頭。
葉修登上qq，去叫蘇沐橙起牀。順便叫她撈某個疑似被霸圖拐走的失學兒童回家。
畢竟這一去已經是近半個月了。
江晚是在早上六點鐘收到蘇沐橙的消息的。那時她剛剛醒來，四肢痠痛，神情疲倦。手機呼吸燈在晨光裏持續閃動，將她從熬夜後黏膩遲滯的感受裏拖拽了出來。
“江小晚同學！你再不回家，就要錯過今天晚上的漂亮姐姐沐雨橙風了呦！”
江晚點開語音條，蘇沐橙清清脆脆的聲音就從揚聲器裏傳過來。
江晚慌忙用手按住，隨即輕斥：“別做怪樣子。”
“你又沒有看到我，你怎麼知道我是什麼樣子。給你留了上好位置，你記得來。我已經跟人說定了，你不要叫我食言哦。”
……
江晚回了一串省略號給她。說她假扮小姑娘講話，臉皮厚的很，食言怕什麼。其實葉修請對了外援，饒是江晚自認鐵石心腸，也唯獨難以拒絕蘇沐橙。
“是蘇沐橙？她這語氣……誠然少見。”
在她身後。張新傑斟酌片刻，說道。
這句話倒成功令江晚笑出聲來，非是爲了蘇沐橙，而是爲這句反覆思量後的“誠然少見”。
“你有趣。好促狹的形容，恐怕字典要給你翻爛了。”江晚一邊笑一邊擁着被子起身，細指輕輕把頭髮撥到一邊。想起歷次見到蘇沐橙的種種，忽然低落下來。“你有沒有……那種過了很久才重新見面的朋友？明明早就物是人非了，卻偏偏因爲害怕失去這個朋友，還要裝作和以前一樣。其實彼此都在勉強。”
她輕輕垂下頭，露出纖長的後頸。
如此纖細脆弱。他昨夜剛剛仔細測量過的，一隻手就扣住了。
情感上他傾向於折.斷她的頸骨，將她永遠留在身邊，叫她寒暑不侵，風雨不透。但理智告誡自己，想想先前那些教訓，昨日之事殷鑑未遠矣。要成全她的野心勃勃，要教她行走，教她獨身上路，教她野火燎了原的因你而燒的更遠。
他起身從背後輕輕抱住她，扣住她的肩。說：“那就不要勉強。對朋友坦誠一點，給她看真實的你。所謂的變化，不如說是成長。你的變化沒有哪裏不好。”
“我不坦誠嗎？”
“你對我最不坦誠。”
江晚語塞。似乎確實如此，但又覺得冤枉。她的情緒，往往要躊躇半晌百般權衡再加展露。而此時，往往他已率先猜了出來。這又有什麼坦誠的必要？
譬如此刻，這暗示再明顯不過。張新傑太知道她，知道昨夜她不過腦子一熱，被情緒支配才闖下大禍。現在理智回籠，必定想起來後悔難堪，準備跑路，留下爛攤子給他收拾。
轟然一聲，滿腦子都是鑼鼓鐃鈸，一疊聲的響，響出一天一地的難堪。每一聲都在向她宣示，她有多對不起他。
一對一答間，江晚爲了收拾情緒，已經在勉強瀏覽最近飛h市的機票。
“東方航空、南方航空、山東航空……”訂票界面上各大航空公司如同清心咒般被一一默唸過來。
“唸叨什麼呢？”他下巴墊在她肩上，看她食指機械般地劃來劃去，心思完全不在訂票上面，顯然是習慣性地掩耳盜鈴。他輕輕嘆氣，不過輕飄飄說一句，又沒有叫她答覆，她就想東想西，純粹是自討苦喫。倘若異時而處，她倒要扯人衣領，張牙舞爪。
“好燙。”他湊得太近，灼熱的呼吸打在她肩窩。江晚划動屏幕的手指一頓，低聲抗議。
“是你身上太冷。冬天起來都不曉得加件衣裳。”
“怎麼會，又不是小孩子了。”江晚輕聲反駁。忽然又想到這句話有引發歧義的可能。臉上紅了一紅。手足無措地把手機按了又按。屏幕無辜地亮着，時間顯示是星期日的早上。
“噯。你今天有比賽呀！”總算找到這一片尷尬中可供脫身的話題。江晚如蒙大赦。算算時間，這個月的最後一個週末，按理該是常規賽。她邊說邊扭頭看向他。湊得太近，以至於視線落在他頸上，幾道結了痂的劃痕首先映入眼簾，底下是平靜流動的青藍色的血管。
江晚心中一緊，忙拉住他的雙手，一寸一寸仔仔細細看過來，方纔鬆了口氣。“萬幸萬幸，沒傷到手，否則我難贖其罪。韓文清非殺了我不可。”
她手指在他手上摸來摸去，緊張兮兮。他卻只覺得她手指好涼，一隻手反手攥住她的手，另一隻卻伸出胳膊去牀頭櫃裏摸了一隻指甲鉗。捏着她的手指認真修剪起來。
江晚又緊張又尷尬，不敢亂動也不敢亂說話，只敢低頭。室內一片寂靜，只有嚓嚓的聲音，明明是剪指甲，於江晚卻如同在片片凌遲一般。先前葉修提過她該剪指甲了，她不理會，只當耳旁風，如今終於險些惹禍，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