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是,世事之艱難,就在於爲了做成一個大的好事,你難免要做許多小的錯事。儒家門生,不願違心,可能連官場待不住,甚至連學宮書院都未必爬得高,到最後那就只好躲在書齋裏研究學問,閉門造車,對於外邊一直在滾滾前行的世道,是極少裨益的。有些傢伙,在書齋裏待久了,一身迂腐陳腐氣息,見不得別人有任何道德瑕疵,動輒指摘貶斥,反而對於那些壞得徹底的廟堂人物,反而束手無策,到最後,就只能是世風日下、禮樂崩壞了。”
崔瀺不去看兩個若有所思的傢伙,伸出一隻手掌,在身前一抹,換了一隻手掌,在低處又一抹,“上爲善下爲惡,人心兩根線,我崔瀺的善線,極高,幾乎等天,所以我眼中看不到幾個好人,我崔瀺的惡線,極低,所以對我而言,皆可交往和利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你們兩個,比不得我這麼懸殊,但是兩根線之間的距離,同樣不會小。”
崔瀺收起左手,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間,留出一小段空隙,低頭眯眼看着那兩根手指,“陳平安的善線,很低,所以做好事對他而言,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這就是他被當做爛好人的根源,但是你們要知道,善線低,可不代表他就是真的好說話啊。因爲陳平安的惡線,距離善線很近,所以他認定了一點事情,決定了要去做的時候,陳平安會極其果決,比如……殺我。”
“其實你們兩個很清楚,不管你們如何看不起陳平安,你們,當然還有我,這輩子都做不成陳平安的朋友。”
於祿突然說道:“我可以嘗試一下。”
謝謝嘴角泛起冷笑。
只是當她眼角餘光瞥見那個仰起頭、正面少年國師的於祿,謝謝一想到自己在橫山,大樹枝頭,被崔瀺脅迫,不得不去主動找到陳平安,爲他粗淺講解武道門路。
少女有些臊得慌。
緊接着她就又想到那個屹立枝頭的消瘦身影,迎風而立,山間清風徐徐。
她突然有些莫名的傷感,自己也曾這般心境無垢的,視線永遠望向遠方。
“我說了這麼多,浪費了一大缸口水,到底是想表達什麼呢?”
崔瀺開始蓋棺定論了,站起身,笑呵呵道:“意思就是說啊,以後你們兩個蠢貨笨蛋,對我崔瀺的先生,發自肺腑地放尊重一點,知道嗎?”
這是於祿和謝謝今天第二次面面相覷了。
“兩個不知好歹、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憐雜碎!”
崔瀺無緣無故就勃然大怒,臉色陰沉似水,大步向前,對着於祿的面門就是使勁一拳,“一個淪爲刑徒、差點要在臉上刻字的破太子,知道我大驪宰掉的皇帝、皇子有多少嗎?還嘗試,你這個如今連姓氏都背叛祖宗的混賬,有這個資格嗎?!”
於祿措手不及,硬生生捱了一拳,不敢有任何還手的動作,只是有些懵。
生性驕傲的少女下意識伸出手,抓住白衣少年的手腕,不讓他的耳光打在自己臉頰上,但是她下一刻就感到後悔,果不其然,崔瀺整個人都散發出恐怖的猙獰氣息,死死盯住少女,她嚇得立即鬆開手,崔瀺低頭看了眼通紅微腫的手腕,狠狠一巴掌摔在少女臉上,厲色道:“你們兩個也敢橫豎看不起陳平安?他是我崔瀺的先生!”
崔瀺接連摔了四五個耳光在少女臉上。
少女甚至不敢憑仗練氣士的修爲來卸去勁道,很快就被打得臉頰紅腫,嘴角滲出血絲。
滿身殺氣的崔瀺似乎打得猶不解氣,就想要找點什麼東西來當兇器,就在此時,他轉頭望見一個快步跑來的熟悉身影,崔瀺頓時愣在當場。
那個不速之客剛喊出一個字,“喫……”
結果看到崔瀺動手打人的這一幕,那傢伙趕緊嚥下那個“飯”字,開始狂奔,殺向崔瀺。
少年身上那股子氣勢,恐怕更像殺氣。
嚇得崔瀺二話不說,連爬帶滾翻過涼亭欄杆,跑向老水井那邊,一邊喊一邊扭頭喊道:“陳平安,你幹嘛?!我教訓自家丫鬟僕役,關你屁事……唉,有話好好說,我認錯還不行嗎?咱們都停下來,好好掰扯道理,行不行?”
陳平安跑入涼亭後,腳尖一點,高高躍出,身形如飛雀快速越過欄杆,落在涼亭外,繼續奔向崔瀺。
崔瀺心知難逃一劫,乾脆破罐子破摔,站在老水井口上,悲愴顫聲道:“陳平安,你要是今天真要打死我,我就投井自殺算了!信不信由你!”
陳平安繼續前衝。
崔瀺就要跳入水井,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猛然停下身形。
崔瀺一腳踏出,在千鈞一髮之際,好不容易纔收回腳,身形搖搖晃晃,命懸一線。
以他如今的體魄,摔入水井底部後,因爲下邊還有劍氣殘餘,哪怕不凍死淹死,給陳平安救起來,恐怕也要傷及根本,去掉大半條命。
由此可見,少年崔瀺是真怕了陳平安。
陳平安仔細看着崔瀺,良久之後,說道:“喫飯。”
崔瀺小心翼翼跳下井口,仍然不敢上前,站在原地悲憤解釋道:“我剛纔是爲你出口氣,他們兩個打心眼看不起你,我打抱不平,要他們以後對你客氣一點,也有錯?你這叫好心當作驢肝肺!”
陳平安冷笑道:“你少拿我當幌子藉口,你就是狗改不了喫屎!”
說完之後,陳平安轉身離去,繞過涼亭的時候,對那對少年少女,就要語氣和緩許多,“林守一他們已經下完一盤棋,喫飯了。”
崔瀺不怒反笑地遠遠跟在陳平安後頭,跑得一搖一擺,兩隻大袖子飛來飛去,顯得狗腿得很,“不愧是我家先生,比那兩個蠢貨真是聰明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