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八百八十一章 眼神
    陳平安雙指捻動手中的那根青竹筷子,“怎麼說?”

    陸尾說道:“能活就活。”

    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此刻形勢不由人,說軟話沒有用處,撂狠話一樣毫無意義。

    就像陸尾之前所說,山高水長,希望這位行事跋扈的年輕隱官,好自爲之。天地四時交替,風水輪流轉,總有重新算賬的機會。

    陸尾似乎有了決斷,猶有閒心瞥了眼那根僅剩的青竹筷子。

    陳平安之前以一根筷子作劍,直接劈開一張替身的斬屍符。

    這等劍術,如此殺力,只能是一位仙人境劍修,不做第二想。

    關鍵是這一劍太過玄妙,劍道軌跡,就像一小段絕對筆直的線條。

    一劍遞出,劍光直落,無視光陰長河的流淌,無視天地靈氣的聚散,這就是傳說中的術近乎道。

    而天底下最直道而行的神靈“神通”,就是比萬千術法更早雨落人間的劍術。

    “不曾想陸老前輩如此硬氣,陸氏門風終於讓我高看一眼了。”

    陳平安問道:“能活就活?那麼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爲……一死亦可?”

    陸尾嗤笑一聲。

    想讓我搖尾乞憐,休想。

    對於劍法,陸尾還真所知甚多。

    所謂的“不是劍修,不可妄言劍術”,當然是年輕隱官拿話噁心人,故意小覷了這位陸氏老祖。

    其實關於人間劍道和天下術法的淵源,中土陸氏不敢說已經掌握十之八九的真相,但是比起山上頂尖宗門,確實要知曉一部老黃曆前邊的太多祕密。

    別看陸尾這會兒的神色瞧着鎮定自若,其實心湖的驚濤駭浪,只會比太后南簪更多。

    難道家族那封密信上的諜報有誤,其實陳平安尚未歸還境界,或者說與陸掌教悄悄做了買賣,保留了一部分白玉京道法,以備不時之需,就像拿來針對今天的局面?

    這個老祖唉,以他的通天道法,難道就算不到今天這場災殃嗎?

    斬斷紅塵線、跳出三界外,故而額外吝嗇祖蔭,不願與中土陸氏有任何瓜葛牽連?

    只是你陸沉不照拂陸氏子弟也就罷了,只是何至於如此坑害自己。

    按照陸氏家譜上邊的輩分,陸尾得稱呼白玉京三掌教一聲叔祖。

    陸尾心思急轉。

    或者說是這位“劍主”,已經掌握了數條劍術大道?

    問題在於陸氏家族的那座占星臺,並無關於此事的任何記載。

    在這件比天大的事情上,陸氏家主和那幾位觀測星象的觀天者,以及那撥負責查漏補缺的嶽瀆祝史、天台司辰師,對自己這個離鄉多年、即將回歸家族的陸氏老祖,絕對不敢、也不宜有任何隱瞞。

    因爲陳平安只要從那個古老存在,每學習到一條劍道,一種劍術,就會大道顯化而生,引發天象異動。

    可能是某顆遠古星辰的墜落,或是某段光陰長河的突兀乾涸!

    在當年陳平安走上那座小鎮廊橋之後,中土陸氏得知消息,立即就有了一番大動作,家主親自領銜坐鎮司天臺,不惜耗費了極大精力,追蹤此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敢有絲毫懈怠。

    將那幾撥專門負責勘驗劍道走勢的陸氏觀天者,這些年的閉關不出,形容成爲“目不轉睛”,毫不誇張。

    與陸尾同出宗房的陸臺,當年爲何會單獨遊歷寶瓶洲,又爲何會在桂花島渡船之上恰好與陳平安相逢?

    就是陸氏百思不得其解一事,爲何已經獲得認可的“劍主”,一位新任“持劍者”,非但沒有成爲一位劍修,甚至沒有學成任何一門劍術。

    所以才需要有人來到陳平安身邊,就近觀測此事。

    至於陸臺自己則一直被矇在鼓裏。

    最終那個被家族寄予厚望、卻選擇忘恩負義行事的宗房子弟,狠狠擺了家族一道。

    就因爲陸臺在桐葉洲自作主張地泄露天機,差點將整個中土陸氏,連同宗房加上所有旁支,全部拽入一座無底深淵。

    陸尾是事後得知,當年在家族的那座司天臺,因此出現了一口無止境的巨大古井,籠罩住所有的觀天者,暗無天日。

    所幸這等古無記載、驚世駭俗的天地異象,只是一閃而逝,快得就像從無出現過,但越是如此,陰陽家陸氏就越清楚其中的輕重利害。

    一着不慎,即是覆巢之兇象。

    鄒子可恨!可怕鄒子!

    陳平安說道:“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敵人的敵人卻可能成爲朋友。鄒子算計過我,也算計你們,所以說我們在這件事上,是有機會達成共識的。”

    陸尾不露聲色,內心卻是悚然一驚。

    陳平安神情閒適,手持一根竹筷,輕輕敲擊已經翻轉過來的桌面。

    不愧是仙家材質,常年不見天日的桌子反面,依舊沒有絲毫劣跡。

    “陸前輩不要多想,方纔這個用來試探前輩道法深淺的拙劣劍招,是我自創的劍術,遠未圓滿。”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中土陸氏未能依循天象徵兆,在我身上找到蛛絲馬跡,絕對算不上什麼失職,更不是我小小年紀就能夠遮掩耳目,瞞天過海。要怪就怪當年小鎮龍窯那邊的勘驗結果,誤導了陸老前輩,說不定我不是什麼天生的地仙資質,要更高些,是你和大驪地師們都看走眼了,很簡單的道理,一旦某個起始的一就錯了,之後何來一百一千一萬的正確?皆是‘萬一’纔對吧,陸前輩身爲堪輿家的宗師,以爲然?”

    除此之外,陳平安還有一門劍術取名“片月”。

    一極簡一至繁,剛好是兩個極端。

    陳平安提起那根青竹竹筷,笑問道:“拿陸老前輩練練手,不會介意吧?反正不過是折損了一張真身符,又不是真身。”

    可憐南簪作爲今天設宴待客的東道主,貴爲大驪太后,結果從頭到尾,一句話都沒能插上嘴,也不敢隨便開口。

    陳平安身邊,站着一個能夠掌控心絃的小陌,可陸尾畢竟是一位仙人境巔峯的陰陽家大修士,所以小陌只能爲自家公子提供一些關於陸尾心湖的關鍵詞語,以及零碎片段的“心聲”,例如陸氏觀天者,星辰墜落,長河干涸,陸氏嶽瀆祝史,天台司辰師,鄒子……

    陸尾笑道:“陳山主自然當得起‘天資卓絕’一說。”

    不是什麼天生劍胚,卻能在後天溫養出兩把品秩極高的本命飛劍,最終成爲一位名副其實的劍修。

    陸尾雖然不清楚爲何那個存在,沒有傳授身爲“劍主”的陳平安任何劍術,但是絕對不信是什麼大驪朝廷看走眼,本命瓷燒造一事,是三山九侯先生傳下的祕法,勘驗資質,絕無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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