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若無其事
    天地清且明,一洗舊塵埃。

    陳平安腋下夾着一把油紙傘,緩緩走向那棟租來的小宅子,雖說受傷不輕, 但是身重卻放心。

    繞過那座熟悉的衙神祠,以前擺算命攤子當道士的時候,陳平安就經常翻牆來這邊看那些胥吏的勾心鬥角,研究他們的話術。

    施展望氣手段,發現了顧璨的蹤跡,陳平安與之心聲言語一句, 給了顧璨一個地址, 約定在那邊相見。

    當然地仙和上五境修士往往都有遮蔽氣象的手段, 顧璨是故意爲之,擔心陳平安找他不見。

    陳平安熟門熟路步入一條甜水衚衕,遠處迎面走來三位練家子,其中有個雙臂長及膝的精悍漢子,斜靠包裹,正在低聲言語,勸慰身旁一位面如冠玉卻神色頹然的青年,“洪圖,你已非童子身又如何,雖不能如古時劍仙的超凡入化, 學那開山祖師的飛劍取頭顱, 也要做到塵世無敵、江湖揚名的地步纔好。不可妄自菲薄,一味氣餒, 空耗了光陰材力。”

    青年神色木訥點點頭, 不知是聽進去了, 還是左耳進右耳出。

    瞧見衚衕拐角處的青衫身影,漢子快速掃了幾眼, 並未太過上心, 只是愈發壓低了嗓音,先與那叫洪圖的青年叮囑幾句,再轉頭看了眼那個雙腳併攏跳方格的年輕女子,骨清神爽,容顏動人,見師叔的打量視線,立即規矩起來,漢子這才轉頭繼續與他們說道:“此次掌門命你們隨我下山,遊歷七國行百萬裏,纔可返回門派,便是希望你們明白一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須知埋沒風塵的奇人異士,數不勝數。往往只因緣法未到,真人不露相,或在鬧市擦肩而過,或是對面不相識。”

    好巧不巧,那女子一挑眉頭,忍不住笑道:“師叔, 前面就有人背劍而走,他是不是師叔所謂的高人啊?”

    漢子有些話不宜說出口,此次離開門派,紅塵歷練,一來是讓洪圖散散心,不要死氣沉沉,總覺得沒辦法修煉仙家法術了就心生絕望,促成他在江湖上做成幾件俠義事,幫他重提心氣。再者就是讓身後這位掌門暗中欽點爲繼任者的親傳弟子,多見識見識江湖,主要是來這玉宣國京城某座道觀,幫她尋得一樁仙家機緣。原來她天庭眉梢處,有天生的紅線三道,便是山上所謂殺劫太重的跡象,故而還需帶着她在紅塵中磨礪幾年,褪去渾身煞氣,曉得一個斂藏鋒芒的道理,才能研習吾家仙法。總而言之,就是要讓她知道比上遠遠不足,讓洪圖覺得比下綽綽有餘。掌門不可謂不良苦用心。

    見與那位青衫客還隔着一大段距離,漢子仍是使用了師門不傳之祕的聚音成線手段,與兩位晚輩指點道:“寶樹,洪圖,我們行走江湖,與陌生人初次相逢,要看對方道行高低,武學深淺,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切記額外留神觀察他們的呼吸和腳步,比如眼前此人,確有幾分武學功底,只是臉色微白,呼吸微滯,清濁不一,每次腳步落地的力道都不均勻,看得出來,原先底子打熬的不錯,大概因爲酒色過度的關係,神弱了一點。”

    陳平安也只好假裝聽不見這個評價。

    隊伍中那個叫寶樹的年輕女子,確實適合修道。確是一塊璞玉,有地仙資質。

    大概都算是應運而生了,這類人物,如今各座天下都有。各大宗門,有的忙了。

    刑部粘杆郎早就祕密增派人手,去寶瓶洲甚至是桐葉洲尋找各色修道胚子。

    大驪朝廷送給落魄山的十六位天才,已經乘坐軍方渡船,就快就會到達牛角渡。

    女子問道:“高師叔,聽賀師伯說世間有那仙家渡口、客棧和渡船,只要被人找到確切地址,就會瞧見滿眼的修道之士、煉氣神仙?”

    漢子笑道:“說得輕巧,哪有那麼容易遇見。你賀師伯,當年也不過是誤打誤撞,才偶然在荒山廢觀內遇見了一撥煉氣士。”

    “聽掌門說過,自古以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陸地神仙之流,他們在學道之初,多有門規師命,教他們立下誓言,在凡俗面前不可隨便顯聖,不可在山外隨意施展仙法,不可在山外紅塵裏沽名釣譽,貪戀世俗富貴,免得誤人子弟,讓他們誤以爲煉氣修道是坦途,是什麼捷徑。”

    “就說我們門派的那位開山祖師,雖是天縱奇才,也需歷經千辛萬苦,功德圓滿之際,終於煉成一把飛劍,百丈之內,青光耀眼,隨意割取賊寇首級,如探囊取物,易於反掌,已是古時劍仙的境界。”

    兩百多年前的老黃曆了,好好一處在方誌上仙蹟衆多的山中仙府,逐漸淪爲一座只傳拳腳把式的江湖門派。

    祖師留下的那幾卷道書,除了當代掌門,已經無人能夠研習。

    豪閥家世也好,山中師傳也罷,就怕成爲一種舊風流。

    女子神色憧憬說道:“高師叔,聽說京城內有個姓吳的道長,精通命理,算卦很準,有那鐵口神斷的美譽,算命攤子就在附近,我們去瞧瞧?”

    漢子笑道:“市井露相不真人,這種人反而不太可能是神仙。等我們去了崇陽觀,你們若是還有閒心,可以自己去攤子碰碰運氣,假使那道人真是遊戲紅塵的奇人異士,也是你們該有的造化。”

    一條衚衕內,雙方走近了。

    莫說是傳說中修道成仙的人,神滿再不思睡,便是江湖上習武小成之人,精神內斂,也不該這般白晝睏倦,昏昏欲睡。

    漢子看了眼對方,倍感惋惜,只是不忘見縫插針,叮囑兩位師門晚輩,聚音成線道:“本派祖師有言,酒色財氣,物物纏定活人,日夜令人神枯。仙家清靜,方是上道,男女腥羶情慾,最誤長生。此人腳步輕浮,睏倦異常,若是掌門師兄在此,只需念動咒語,噀一口符水,噴在他臉上,便可解了睡魔夢魘的糾纏,恢復神思飽滿,如果往後能夠懂得節制,想必此人武學攀高之路,不會止步於此。”

    雙方擦肩而過。

    走出去十幾步,寶樹低聲笑道:“師父是出了名的宅心仁厚,按照他的脾氣,肯定會停下腳步,好好與此人掰扯幾句。”

    與掌門同輩的,除了師叔高祝,私底下都說她的師父,就是個好好先生。遇見山外不平事,要管。碰着江湖不幸人,就幫。爲此連累門派發展和自身修行頗多,掌門卻總說一句喫虧是福。她上山不久,這幾年無意間也聽到一些重話,說掌門正因爲心腸太軟,道心不堅,不像個修道之人,才導致他空有學力而無道力。她內心深處,覺得這些說法,是對的。

    修道之人就得有神仙中人的樣子,不該將一顆本該光芒萬丈的澄澈道心,放在爛泥潭裏,自污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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