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三百七十九章 前兆
    這場雨水中蘊含着不同尋常的陰沉煞氣,陳平安一語道破後,真正讓石窟兩撥江湖豪門偃旗息鼓的關鍵所在,不是苦口婆心的什麼走路不可走窄,甚至不是陳平安抖摟的那一手挑燈符籙,而只在於一句話,“金桂觀的老神仙們尚未出手”。

    這意味着金桂觀要麼謀而後動,示敵以弱,在引蛇出洞,要麼就是不可力敵,只能龜縮道觀,避其鋒芒。

    無論是哪一種緣由,這種山上的神仙打架,即便有些香火情,來自雲霄國的胭脂齋女子,仍是不願把身家性命搭進去,至於曾經在數國江湖上掀起血雨腥風的老魔頭竺奉仙,更是老成持重之輩,此次登山,是爲了給孫女搭梯子修道登天,金桂觀則可以順勢收取一位得意弟子,雙方各取所需而已,大澤幫並不矮人一頭,竺奉仙可不樂意給金頂觀道人擔任馬前卒。

    陳平安返回原處,裴錢很狗腿地不知從哪裏翻出一塊小石板,給陳平安當小板凳,蹲在地上使勁用手擦拭泥土,一邊擡頭安慰道:“師父,你還是很有風範的,就是收官階段有些瑕疵,不過可以忽略不計。”

    收官一說,是經常旁觀盧白象與人對弈,耳濡目染學來的,與畫卷四人朝夕相處,裴錢還是學到不少事情,比如老魏那邊的戰陣兵法,“沙場廝殺,麼得什麼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後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跟小白學了琴棋的一些個規矩,與朱斂學了幾手佐酒小菜的做法,朱斂見她經常打下手還算喫苦耐勞,就送了一本江湖遊俠小說給裴錢,看得裴錢廢寢忘食,又跟隋右邊討教了許多行走江湖的黑話,例如“要想從此過,留下買命財”、“大膽剪徑蟊賊,喫我一槍”之類的。

    張山峯看了眼外邊的雨幕,比較擔憂,輕聲道:“這麼大的陰雨,下了如此之久,觀海境修士都未必撐得住,除非是早就布好了引雨陣法,可這等手筆,如果真是陣法牽引而來,而非自身道法,就是從天上往地上撒雪花錢耍了,所以龍門境修士的可能性更大,不知道金桂觀的道士是何種境界的練氣士,能否應對這場影響一地山水氣運的陰雨。”

    張山峯嗓音不大,不過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都是江湖上的武道宗師,稍稍留意,就可以聽得真切,竺奉仙也不在乎自己“偷聽”,對老嫗笑道:“既然胭脂齋與金桂觀關係不俗,想必知曉觀主一身仙家術法的高低吧?”

    老嫗猶豫片刻,點頭道:“相傳觀主張果已經兩百歲高齡,正是那好似雲中蛟龍、呼風喚雨的龍門境修爲。”

    竺奉仙皺眉道:“最近沸沸揚揚的江湖說法,不是張果閉關數十年,此次順利出關,已經躋身傳說中的陸地神仙了嗎?”

    老嫗苦笑道:“結成金丹的地仙,何等超然世外,還收徒作甚?一心修行,直指大道便是了,換成是竺老幫主,成了神仙客,還願意在爛泥塘裏撿錢?便是泥塘裏真有金子銀子,我們江湖人稀罕,還要彎腰往爛泥裏摸上一摸,山上的神仙會稀罕嗎?不過觀主張果擁有地仙之姿,千真萬確,竺老幫主不用懷疑,時間早晚而已,你孫女拜張果爲師、在金桂觀修行,前途不會差的。”

    竺奉仙點點頭,神色略爲好轉。

    龍門境修士,身爲七境武夫的竺奉仙會忌憚,但絕對不會如何畏懼,死在他手上的洞府境、觀海境修士,已有一手之數。

    可一個未來有望金丹地仙的龍門境道士,竺奉仙願意拿出足夠的敬意,已經有足夠資格擔任自己孫女的傳道之人。

    大澤幫每年定會拿出一筆孝敬銀子,遣人祕密送往這座青要山金桂觀。

    張山峯心中嘆息,不是山上人不知山上事,竺奉仙和胭脂齋老嫗心目中的神仙,太過高蹈虛空、不沾泥濘了,金丹地仙又如何,不一樣需要兢兢業業積攢家底,修行一事,纔是世間最大的銷金窩無底洞。只不過絕大部分地仙,除了散淡慣了的山澤野修,擁有山頭洞府的大修士,無需自己操持庶務,自有門派中人打點關係,自己只需潛心修道即可,如此說來,胭脂齋老嫗倒是勉強猜對了一半。

    就在此時,遠處雨幕中的深山中,驀然電閃雷鳴,大地震顫,風雨歪斜,又有獅子吼一般的響聲大震,此起彼伏。

    片刻之後,異象停歇,天地間又只剩下這場暴雨。

    約莫一炷香後,石窟內隋右邊,朱斂,竺奉仙三人,幾乎同時擡頭望向石窟外邊。

    竺奉仙神色如常,卻是心中一緊。

    那年輕仙師的扈從之中,竟有兩人擁有不弱於自己的敏銳直覺?

    要知道自己可是青鸞、慶山、雲霄三國的四大宗師之一,雖說三十年前那場與仙人爭鬥,壞了些武道根本,經過三十年療傷,依舊沒有恢復武學巔峯,淪爲四大宗師墊底,可虎死不倒架,他竺奉仙遠遠算不得落魄,不過是從第二退到了第四把交椅而已,依舊是當之無愧的大宗師。

    這次接連三年的佛道盛事,引來了許多藏頭藏尾的修士不假,可是江湖上的頂尖高手,屈指可數,一些個所謂的小宗師,不過是些虛有其名的七境武夫,底子虛浮,真要分生死,經不起他們四人幾拳。

    怎的這次山間偶遇,一下子就出現了這麼多?除了姿容絕美的負劍女子,和看似平易近人的佝僂老人,器宇軒昂的佩刀男子,與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漢子,分明亦是點子極硬的江湖高手,這纔是竺奉仙從頭到尾,對陳平安刮目相看的唯一理由。雲從龍風從虎,那年輕仙師若是蛇貓之輩,如何降服得住這幾位武學宗師?

    大雨漸漸小去。

    雨幕中,有多位年輕道士和小道童結伴而來,爲首先行的金桂觀道士,面如冠玉,笑容迷人,身後道人,除了自己撐傘外,還各自抱着一捧油紙傘,唯有最前邊的道士手無別物,進入石窟後收起溼淋淋的油紙傘,儀態雍容,與世家貴公子的那種富貴氣不同,別有韻味,他望向衆人,微笑道:“有妖人作祟,試圖以陰雨壞我金桂觀山水,大家不用慌張,我們觀主與兩位遠道而來的摯友,已經收起了神通,你們可以放心隨我登山,那夥妖人已經授首伏法,並無一人逃出法網。”

    胭脂齋老嫗悄悄看了眼少女“清城”,老嫗眼中滿是不可抑制的激動之色,先前老嫗看那雷聲大作,早就有些心存僥倖的猜測,心情激盪不已,一旦當真,被師門寄予厚望的清城,此次拜師學藝,就再難有意外發生,此刻聽到了英俊道士證實了“觀主摯友出手相助”,老嫗一想到自家祖師奶奶珍藏那幅掛像上的神仙容貌,一時間百感交集,祖師奶奶當年臨終前,彌留之際,仍是讓年少的她與一位師姐,手持畫軸兩端,攤開畫卷,以便讓她最後看一眼畫像上的那位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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