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四百二十三章 人間且慢行
    思緒飄遠。

    陳平安想起先前青鸞國之行,在酒樓聽當地百姓酒客說那場佛道之辯,因爲有那麼一個僧人撐傘在外、儒生檐下躲雨的故事。

    若是趕路時遇上下雨,自然就會尋找屋檐躲雨。

    又記得陸臺曾經在飛鷹堡小院感慨,人間的遺憾,多是“留不住”三字。最深的肺腑之言,不過是對種種風景、種種人的一句且慢行。

    陸臺又說,我們很難對世間諸多苦難,真正感同身受。所以當苦難臨頭,具體落在一個人的身上,誰都會措手不及。

    且慢行。

    慢。

    那座觀道觀的觀主老道人,在以藕花福地的衆生百態觀道,道法通天的無名老道人,顯然可以掌控一座藕花福地的那條光陰長河,可快可慢,可停滯不前。

    可是四座天下的光陰洪流,別說掌控,就是想要攔上一攔,據說連道祖都做不到,故而至聖先師曾經觀水有悟,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崔東山說過天下所有山頭仙府、人間城池皆有玄妙,加上戰爭和諸子百家的學問,都牽涉到光陰長河的流逝速度,是聖人們希望換一種法子,求一個慢。

    已經站得那麼高、看得那麼遠的三教聖人,到底爲何非要慢下來?

    至聖先師,佛祖道祖,這三位開天闢地之功的聖人眼中,又到底在看什麼?以至於一定要三座天下人間,“且慢行”?

    第一次與崔東山遊歷黃庭國,一次在山巔,崔東山陪着他一起練拳,曾經笑言,歷史的車輪前行之時,必然要碾碎許多花草。

    這不是帝王心性的無情之語,而是一位中土醇儒的悲憫之言,那個讀書人,希望所有看到這句話的掌權者,或是當時就坐在那輛馬車上的大人物,能夠低頭看一眼那些稀爛的花草。

    世道慢慢變好,需要擔心嗎?只要是變好,方向是對的,再慢都無所謂,當然不需要擔心。

    若是世道在變得糟糕,比如歷史車輪,以迅猛勢頭一碾而過,一路碾碎無數花草,哪怕有人想要低頭去看一眼,也未必看得清楚。

    又何談彌補?

    所以纔要慢上一些?

    因爲若是慢慢而行,哪怕是岔入了一條錯誤的大道上,慢慢而錯,是不是就意味着有了修改的機會?

    又或者,人間苦難可以少一些?

    陳平安一次次在欄杆上緩緩而行,走到盡頭便轉頭,來回反覆,一次次行走於欄杆的左右兩端。

    陳平安此時此刻,並不知道一個人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內心深處,每一個深刻的念頭,它們就像心田裏的種子,會抽芽,可能許多會半路夭折,可有些,會在某天開花結果。

    陳平安更不會知道,那些以刻刀用心刻在竹簡上的文字,被他反覆咀嚼和唸叨,甚至會在大太陽的天氣裏,讓裴錢去曬一曬那些記載着他由衷認可、視爲美好文字的竹簡。

    不管那些文字的好壞,道理的對錯,這些都是在他在心田灑下的種子。

    陳平安並不是孤例,事實上,世人一樣會如此,只是未必會用刀刻竹簡的方式去具象化,爹孃的某句牢騷,夫子先生的某句教誨,一翻而過又重頭翻回再看的書上語句,某個聽了很多遍終於在某天驀然開竅的老話、道理,看過的青山綠水,錯過的心儀女子,走散的的朋友,皆是所有人心田裏的一粒粒種子,等待着開花。

    陳平安仍是不知道,他只是當做一場散步散心的欄杆緩行。

    人身小天地之中,擁有水字印的那座水府當中,綠衣小童們都停下了手頭忙碌事情,一個個屏氣凝神。

    而擁有金色文膽的那座府邸,外邊盤踞着那條酣睡的真氣火龍,府邸裏邊,揹負長劍、腰掛幾本金色小書本的金色儒衫小人兒,一身金光愈發凝練,熠熠生輝,如一尊神祇塑金身。

    只是那個金光流淌全身的儒衫小人兒,不斷有星星點點的金色光彩,流溢飄散出去,顯然並不穩固。

    它充滿了期待,期待着陳平安在欄杆上停下腳步的那一刻。

    陳平安依舊在緩緩而行。

    這次離開山崖書院,路上陳平安問了朱斂和石柔一個問題。

    如果殺一個無錯的好人,可以救十人,救不救。兩人搖頭。等到陳平安依次遞增,將救十人變成救千人救萬人,石柔開始猶豫了。

    只有朱斂坦言,哪怕可以救整個天下人,他也不殺那個人。

    陳平安便問爲何。

    朱斂當時笑着給出答案:我擔心自己就是那個被殺的人。

    朱斂便回過頭詢問陳平安的答案。

    陳平安說自己也給不了答案,除非是真正走到那一步,纔有可能知道自己的本心和選擇。

    氣府內,金色儒衫小人兒有些着急,幾次想要衝出府邸大門,跑出人身小天地之外,去給那個陳平安打賞幾個大板慄,你想岔了,想這些暫時註定沒有結果的天大難題做什麼?莫要不務正業,莫要與一樁千載難逢的機會擦肩而過!你先前所思所想的大方向,纔是對的!快快將那個至關重要的慢字,那個被世俗天地無比忽略的字眼,再想得更遠一些,更深一些!只要想通透了,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就是你陳平安未來躋身上五境的大道契機!

    只是這些內幕,它若是直白告訴了陳平安,反而會讓陳平安陷入一種無比糟糕的心境。

    陳平安終於在欄杆上停下腳步。

    兩座府邸的金色儒衫小人和綠衣童子們,都充滿了期待。

    然後綠衣童子們面面相覷,突然間鬨然大笑起來。

    原來那陳平安,站定之後,那一刻的純粹心念,竟是開始想念一位姑娘了,而且想法特別不那麼正人君子,竟是想着下次在劍氣長城與她重逢,可不能只是牽牽手了,要膽子更大些,若是寧姑娘不願意,大不了就是給打一頓罵幾句,相信兩人還是會在一起的,可如果萬一寧姑娘其實是願意的,等着他陳平安主動呢?你是個大老爺們啊,沒點氣魄,扭扭捏捏,像話嗎?

    陳平安跳下欄杆,有睡意了,走向屋子的時候,以拳擊掌,給自己不斷鼓氣,“不像話,肯定不像話!再說了,倒懸山那邊,你又不是沒抱過寧姑娘,只是那次光顧着發矇了,啥個滋味都記不住,這怎麼行?親個小嘴兒……陳平安找死啊你?不能想這個,這個有些快了,你不剛想了那麼多慢嗎?與寧姑娘還是要慢些,文火慢燉,也是好的……好個屁的好……”

    綠衣小童們一個個捧腹大笑,滿地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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