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
    那個先前在此澗石崖凹陷中酣眠的男子,隨手抖了抖衣袖,山澗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問道:“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我沒什麼錢,不與你爭。”

    男子神色大喜,點頭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那頭西山老狐卻不樂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後伸出兩根岔開的手指,剛好分別指向陳平安和襤褸男子,“老朽說了,誰有錢誰當我女婿,沒有半點情面好講!你這戴斗笠的年輕後生,出手闊氣,我又三番兩次,故意試探你的品行,都給你過關了,事已至此,只差沒有生米煮成熟飯了,你當珍惜!”

    “我這女兒若是跟了你,這輩子多半喫穿不愁,穿金戴銀,說不定就能比膚膩城範雲蘿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至於那個乞丐,在這兒喝了好幾個月的西北風,到底是怎麼個鳥樣,老朽心裏跟明鏡似的,天大地大都沒他口氣大,不成不成,我這女兒,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喫不得苦,老朽絕對不會眼睜睜看着寶貝閨女跳入火坑!”

    陳平安算是開了眼界,這些年遊歷各地,見過山神娶親,見過狐魅誘騙書生,更見過城隍納妾,卻還真沒有見過這麼胡亂嫁女的。

    那其貌不揚的襤褸男子無奈道:“老丈人,我身上是沒錢,一顆雪花錢都無,女婿不好騙你。可我來這鬼蜮谷之前,實實在在,做了樁大買賣,不得已,一座武庫咫尺物,與裏邊的神仙錢與諸多法器,一併折價賤賣出去,可我其實不窮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勁敲地數次,嘶聲力竭道:“又來詐我!滾你孃的,老朽這雙狗眼,只認錢!”

    陳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錢,“我身上就這麼點神仙錢了。”

    西山老狐病懨懨道:“你這娃兒說話,拐彎抹角,雲遮霧繞,我喫不準真假,但是沒關係,總好過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後咱們西山狐族的開枝散葉,就都靠女婿你了,趁着年輕力壯,多出把力,對了,我這女兒,名叫韋太真,閨名,她還有個弟弟,韋高武,是個不成材的,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以後你對這小舅子,記得多照拂些,將來一起離開了鬼蜮谷外邊,有機會幫他娶十七八個仙家女子……”

    可是陳平安卻伸手向那男子。

    男子會心笑道:“這些神仙錢,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來,我就有錢了。”

    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轉,該不是那乞丐請來的幫手,聯手拐騙自己的閨女?

    躲在碧綠小傘後邊的少女,怯生生問道:“公子,我只問一件事,可曾瞧見水底有一支金釵?”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不曾瞧見。”

    少女幽幽嘆息,緩緩起身,身姿婀娜,依舊低面深藏碧傘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嬌俏可愛的小傘,有個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風景,少女嗓音其實冷冷清清,卻天然有一番狐媚風韻,這大概就是世間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當是笑話來聽便是。”

    少女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聲道:“爹,走了。”

    老翁狠狠剮了一眼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越看越像個騙子,冷哼一聲,“婚嫁一事,不容兒戲,咱們回頭再議。”

    西山老狐與撐傘少女一起匆匆離開。

    由於腳步凌亂,木杖系掛的那隻翠綠葫蘆,晃盪不已。

    兩頭老少狐魅一走,山澗這邊很快恢復寂靜。

    飛鳥絕跡,山水靜謐,安詳中其實透着一股了無生氣的死寂。

    陳平安收起了那把雪花錢入袖。

    那個男子笑道:“算我楊崇玄欠你半個人情。”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如此客氣。我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男子不再多說什麼,大概是餓得沒力氣了,找了一處稍稍平坦的石崖,躺着發呆。

    陳平安摘了斗笠,凝視着山澗中那些如夏夜螢火點點的光亮。

    既然來了寶鏡山,當然還是奔着機緣、法器來的,雖說希望不大,可事在人爲,天底下確實有那躺着就來的福緣橫財,可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還是野修賺錢的路數,燕子銜泥,螞蟻搬家,一旦僥倖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機緣,也是危機與福緣並存,需要慎之又慎,說不定還要搏命。

    就像那對如今應該已經身在奈何關集市的下五境道侶,直到烏鴉嶺之前,翻翻撿撿,諸多辛苦,其實一顆雪花錢都沒能掙到。

    如果再往北邊的青廬鎮走去,說不定就要雙雙隕落,無愧道侶身份,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

    至於“楊崇玄”這個名字,陳平安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沒有半點記憶,《放心集》並無記載,暫且記下便是。

    應該不是鬼蜮谷這邊如同一地神祇的英靈城主,或是某位於白籠城聽調不聽宣的強勢陰靈。

    想必是一位來此歷練的奇人異士。

    至於修爲,不容小覷。

    因爲陳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腳和深淺。

    像之前那撥一起走過牌坊的黑袍老者,神華內斂,真靈深藏,陳平安依舊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劍修。

    當然更大的可能,楊崇玄這根本就是一個化名。

    對於白籠城蒲禳,陳平安的忌憚,更多是對方的修爲太高。

    但是不知爲何,這個楊崇玄,帶給陳平安的危險氣息,還要多於蒲禳。

    這絕對不是因爲楊崇玄的境界,高過元嬰巔峯的蒲禳。

    即便陳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淺,可是依稀感覺到楊崇玄相較於好似與天地合一的蒲禳,還是差了那麼“一點意思”,修行路上,這一點,往往就是一道天塹。

    自稱楊崇玄的男子躺在對岸那邊,翹着二郎腿,笑道:“你若是爲了寶鏡山最大的機緣而來,我勸你還是算了。觀水覓寶一事,也勸你適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會在某個時刻,驟然之間冷顫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離身,如水流瀉山澗之中,再難收回,而在這個過程當中,地仙境界之下,只會渾然不覺。與你說這些寶鏡山悄無聲息喫人魂魄的密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個人情,便還清了。”

    這座山澗是寶鏡墜地而生,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說法,倒不是那些當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擔心外人搶了機緣,而是此物難找不說,尋常修士進山尋寶,很容易與水底那些飛鳥走獸、骷髏架子的下場一樣,淪爲此山水運精華,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數魂魄還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脫困,剩餘半數魂魄轉入輪迴後,即便得以投胎轉世,繼續爲人,可對練氣士來說,魂魄殘缺,是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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