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
    眼前這位年輕青衫儒士的字,不咋的,很一般。

    陳平安抄完碑文後,收拾好竹箱,重新背好,去客舍入住,至於如何表達謝意,思來想去,就只能在明天離去的時候,多捐一些香油錢。

    小童哈欠不斷,都快要覺得自己耳朵裏爬進了瞌睡蟲,不過倒也不會埋怨那個客人太磨蹭,祠廟多石刻和題壁,所以這邊經常有讀書人來此抄書,小童年歲不大,但是經驗老道,廟祝爺爺脾氣又怪,對讀書人一向尊崇優待,聽廟裏幾個師兄說,在廟祝爺爺這一生當中,不知道接待了多少進京趕考或是遊覽山水的讀書人,可惜祠廟風水平平,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哪位讀書人金榜題名,成了芙蕖國高官,別處祠廟,哪座沒出過一兩位仕途順遂後爲祠廟揚名的讀書老爺。

    陳平安走入廊道中,駐足不前,回首望去。

    千年老柏樹葉婆娑。

    陳平安微笑呢喃道:“清風明月枝頭動,疑是劍仙寶劍光。”

    小童愣了一下,“好詩唉。公子在哪本書上看到的?”

    陳平安笑道:“忘了出處。”

    小童惋惜道:“若是公子自己有感而發便好了,回頭我就讓廟祝爺爺找寫字寫得好的,捉刀代筆,題寫在牆壁上,好給咱們祠廟增些香火。”

    陳平安望向那古柏,搖搖頭。

    小童還以爲這位負笈遊學的外鄉公子,是說那句詩詞並非他有感而發,便輕聲說道:“公子,走吧,帶你去客舍,早些歇息。客舍不大,但是潔淨,放心吧,都是我打理的,保證沒有半隻蟻蟲。”

    說到這裏,小童輕聲道:“若是不小心撞見了,公子可莫要與廟祝爺爺告狀啊。”

    陳平安笑着點頭,嗯了一聲,跟隨小童一起去往客舍。

    古柏那邊,枝葉婆娑。

    那位即將幻化人形的古木精魅,差點憋屈得掉下眼淚來,恨不得一把按住那祠廟小童的榆木腦袋,一頓板栗將其敲醒。

    你這癡兒小童子,怎的如此不開竅,知不知道祠廟錯失了多大一樁福緣?

    若是請那劍仙題寫那句詩詞在祠廟壁上,說不得它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至於祠廟香火和風水,自然水漲船高無數。

    十個在芙蕖國廟堂的朱紫公卿,比得上此人的一幅隨筆墨寶嗎?

    只是那位仙人方纔對它搖頭,它便不敢妄自言語,免得惹惱了那位過境仙人,反而不美。

    這天深夜,陳平安依舊是練習六步走樁,同時配合劍爐立樁和千秋睡樁。

    半睡半醒之間,拳意流淌全身。

    人身小天地之內,又有別樣修行。

    修身修心兩不誤。

    陳平安心中微動,卻沒有睜開眼睛,繼續心神沉浸,繼續走樁。

    這一天廟祝老人夢中見一青衣男子,揹負一根古柏樹枝,宛如遊俠負劍,此人坦言身份,正是祠廟後殿那株將軍柏的化身,他祈求廟祝向那位青衫客人留下一幅墨寶,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懇請那位夜宿祠廟的過路仙師,做完了此事再繼續趕路。言辭殷切,青衣男子幾乎落淚。

    廟祝老人猛然驚醒之後,嘆息一聲,似乎並不願意強人所難,難以向那位真人在前不知仙的年輕書生開口求字,但思量許久,想起那棵古柏與祠廟的千年相伴,歷史上確實多有口口相傳蔭庇祠廟的靈驗事蹟,所以老人仍是穿靴穿衣,在夜幕中離開屋子,只是到了客舍那邊,徘徊許久,老人依舊沒有敲門,轉去古柏那邊,輕聲道:“柏仙,對不住。我並未依循言語去開口求人。仙人行事,不好揣度,既然對方不願主動留下墨寶,想必是祠廟這邊功德不夠,福緣未滿。”

    古柏寂然,唯有一聲嘆息,亦是沒有強求廟祝老人改變心意。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停下拳樁,會心一笑。

    陳平安一直相信,一地風水正與不正,根祇依舊在人,不在仙靈,得講一講先後順序,世人所謂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所謂青山,還在人心。

    故而一襲青衫在祠廟如風飄掠,轉瞬之間便來到廟祝身邊,微笑道:“舉手之勞。”

    修行千年尚未得一個完整人形的古柏精魅,以青衣男子容貌現身,體魄依舊飄渺不定,跪地磕頭,“感謝仙人開恩。”

    廟祝老人也有些惶恐,就要彎腰拜謝。

    但是陳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

    跪拜。

    可老人的鞠躬拜謝,卻被陳平安伸手阻攔下來。

    這不是因爲木魅非人,便低人一等。

    而是大道之上,受天地恩惠,草木精怪所拜謝的,其實是那份來之不易的大道機緣。

    先前旁觀城隍夜審之後,陳平安便如同撥開雲霧見明月,徹底明白了一件事情。

    修行之人,欲求心思清澈,還需正本清源。

    陳平安讓廟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去了趟客舍,取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紙,正襟危坐,屏氣凝神片刻之後,纔在上邊一筆一劃寫下那句詩詞,背好竹箱返回後殿古柏處,遞交給那位青衣男子,正色道:“可以將此符埋於樹根與山根牽連處,以後慢慢煉化便是。大道之上,福禍不定,皆在本心。以後修行,好自爲之,善善相生。”

    青衣男子雙手捧金符,再次拜謝,感激涕零,泣不成聲。

    陳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廟,告辭離去,月明星稀,明月在肩也在竹箱。

    回頭望去,廟祝老人與青衣木魅還在那邊目送自己離開,陳平安擺擺手,繼續遠遊。

    好嘛,省下一筆香油錢了。

    不虧。

    陳平安笑着繼續趕路,夜深人靜,以六步走樁緩緩而行。

    不分晝夜,百無禁忌。

    世事如此,機緣一事,各有各的定數。

    此地祠廟遇到他陳平安,興許便成了一樁所謂的福緣。

    可別處祠廟哪怕風水迥異於此,可遇上了其它性情、眼緣的其他修道之人,一樣可能是恰到好處的機緣,遇到他陳平安,反而會擦肩而過。

    大道之上,路有千萬,條條登高。

    所以同道中人,纔會如此稀少,難以遇見。

    隨後陳平安在芙蕖國中嶽地界的大瀆水畔停步,與一位老翁相鄰垂釣,後者分明是一位練氣士,只不過境界不高,興許是觀海境,也可能是龍門境,不過陣仗很大,身邊跟了許多婢女童子,一長排的青色魚竿,至於餌料更是備好了無數,一大盆接連一大盆,估摸着大瀆大水,再大的魚也能餵飽喫撐。漁翁見那青衫年輕人瞧着應該是一位四五境的純粹武夫,又是喜好垂釣之人,便吩咐一位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餌料。婢女笑言公子無需客氣,自家老爺對於萍水相逢的釣友素來大方,還說了句不打大窩、難釣大魚。婢女放下大盆與陳平安說起這些話的時候,說得陳平安使勁點頭,說是這個理兒,老先生定是垂釣一道的世外高人。一開始陳平安還有些良心不安,收了人家這麼一大盆仙家餌料,便高聲詢問那位老仙師的道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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