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五百八十章 老秀才居中坐
    疊嶂往鋪子外邊看了眼,有些奇怪,劍氣長城這邊的讀書人,真不多,這裏沒有學塾,也就沒有了教書先生,如她疊嶂這般出身,陋巷孩子們的識文斷字,都靠些大大小小、歪歪斜斜的石碑,隨隨便便矗立在大街小巷的犄角旮旯,每天認幾個字,日子久了,真要用心學,也能翻書看書,至於更多的學問,也不會有就是了。

    寧姚雖然沒有見過文聖,但是依稀猜出了老先生的身份,當下感觸不深,唯一的感覺,就是與自己遊歷浩然天下之時,一些尚未徹底禁絕書籍上的文聖畫像,瞧着真是不像,那些書籍大同小異,無論是半身像,還是立像,都把文聖給畫得氣宇軒昂,現在看來,其實就是一個瘦老頭兒。

    疊嶂有些疑惑,寧姚說道:“我們聊我們的,不去管他們。”

    外邊,是一場不期而至的久別重逢。

    陳平安除了笑容,也沒說什麼言語。

    老秀才轉頭望向鋪子裏邊的兩個小姑娘,輕聲問道:“哪個?”

    陳平安小聲道:“好看些的那個。”

    老秀才欣慰得不行,握拳在胸前,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讓老先生稍等,去裏邊與疊嶂招呼一聲,搬了椅凳出去,聽疊嶂說鋪子裏邊沒有佐酒菜,便問寧姚能不能去幫忙買些過來,寧姚點點頭,很快就去附近酒肆直接拎了食盒過來,除了幾樣佐酒菜,杯碗都有,陳平安跟老先生已經坐在小板凳上,將那椅子當作酒桌,顯得有些滑稽,陳平安起身,想要接過食盒,自己動手打開,結果給寧姚瞪了眼,她擺好菜碟,放好酒碗,將食盒擱在一旁,然後對老秀才說了句,請文聖老先生慢慢喝酒。老秀才早已起身,與陳平安一起站着,這會兒愈發笑得合不攏嘴,所謂的樂開了花,不過如此。

    寧姚喊了疊嶂離開鋪子,一起散步去了。

    老秀才哧溜一聲,狠狠抿了口酒,打了個寒顫似的,深呼吸一口氣,“累死累活,總算做回神仙了。”

    陳平安緩緩喝酒,笑望向這位好像沒有什麼變化的老先生。

    老秀才夾起一筷子佐酒菜,見陳平安沒動靜,提了提手中筷子,含糊不清道:“動筷子動筷子,光學會喝酒可不成,不喫下酒菜的喝酒,就悶了。我當年那會兒是窮,只能靠聖賢書當佐酒菜,崔瀺那小王八蛋,一開始就死腦筋,誤以爲一邊喝酒一邊看書,真是什麼文雅事,後來就有樣學樣了,哪裏曉得若是我兜裏有錢,早在酒桌上擺滿菜碟了,去他孃的聖賢書。”

    罵自己最兇的人,才能罵出最有理的話。

    陳平安夾了一筷子菜,細嚼慢嚥,抿了口酒,十分嫺熟。

    不是無話可說,而是根本不知道如何開口,不知可以講什麼,不可以講什麼。

    老秀才下筷如飛,喝酒不停,也虧得寧姚買得夠多。

    老先生的酒碗空了,陳平安就彎腰伸手幫着倒酒。

    喫完了菜,喝過了酒,陳平安將酒碗菜碟都放回食盒,老秀才用袖子擦拭椅子上的酒漬湯汁。

    結果左右一個瞬間,飄落在店鋪門口。

    老秀才問道:“怎麼來了?”

    左右答道:“學生想要多看幾眼先生。”

    老秀才指了指空着的椅子,氣笑道:“你劍術最高,那你坐這兒?”

    左右瞥了眼陳平安,陳平安只得讓出自己的那條小板凳,繞過椅子,走到老秀才身邊。

    老秀才就只能坐在椅子上,陳平安這才落座。

    老秀才問道:“你們倆認了師兄弟沒有?”

    左右說道:“沒覺得是。”

    陳平安說道:“同理。”

    坐在椅子上的老秀才,當然是偏袒自己的關門弟子,所以一巴掌就拍在矮一截的左右腦袋上,“怎麼當的師兄,不過是早些拜師求學而已,你瞎了不起個啥,這都打光棍多少年了?別的不說,只說這件大事上,咱們文聖一脈,如今都靠你小師弟撐場面了!帶着把劍,跑動跑西,是能幫你暖被窩啊,還是能幫你端茶遞水啊。”

    陳平安說道:“左前輩先前在城頭上,打算教晚輩劍術來着,左前輩擔心晚輩境界太低,所以比較爲難。”

    毫無懸念,又捱了一巴掌,左右黑着臉,想着等先生離開劍氣長城,我左右就半點不爲難了。

    陳

    平安又說道:“不過左前輩在剛見到姚老先生的時候,還是給晚輩撐過腰的。”

    老秀才哦了一聲,轉過頭,輕描淡寫道:“那方纔一巴掌,是先生打錯了,左右啊,你咋個也不解釋呢,打小就這樣,以後改改啊。打錯了你,不會記恨先生吧?要是心裏委屈,記得要說出來,知錯能改,改過不吝,善莫大焉,我當年可是就憑這句話,硬生生掰扯出了一籮筐的高深道理,聽得佛子道子們一愣一愣的,對吧?”

    先生自然是都對的。所以左右悶不吭聲,不過決定要教那小子兩場劍術,一場是肯定不夠的。

    陳平安突然說道:“山崖書院的副山主,一直很掛念……先生。”

    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稱呼文聖老先生,爲簡簡單單的先生。

    老秀才硬生生打了個酒嗝,豎起耳朵,故作疑惑道:“誰,什麼?再說一遍。”

    左右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笑道:“茅師兄很掛念先生。”

    老秀才轉過身,趴在椅把手上,望向陳平安,笑呵呵道:“小冬啊,最願意用最笨的法子去教書育人,耐心極好,最像我。就是跟左右差不多,犟起來就死腦筋,轉不過彎來,我當年只差沒綁着茅小冬,往麻袋裏一塞,再往禮記學宮一丟,我都舍了一張老臉不要,私底下幫他打點好關係了,偏不去,我當先生的,都沒法子。”

    左右突然問道:“爲何當年不願承認先生是先生,如今境界高了,反而認了先生?”

    陳平安答道:“當年我都沒讀過書,憑什麼認先生,就憑先生是文聖嗎?那是不是至聖先師、禮聖亞聖出現在我身前,他們願意收,我就認?先生願意收取弟子,弟子入門之前,也要挑一挑先生!讀過三教百家書,就像那貨比三家,最終認定先生果真學問最好,我才認,哪怕先生反悔不認了,我自己都會孜孜不倦拜師求學,如此纔算正心誠意。”

    左右愣了半天。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陳平安你小子家裏是開道理鋪子的啊?

    三場!

    老秀才踹了左右一腳,“杵着幹嘛,拿酒來啊。”

    左右無奈道:“先生,我又不喜歡喝酒,何況陳平安身上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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