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劍來 >第六百零四章 與誰問拳,向誰問劍
    鬱狷夫其實是個很爽利的女子,輸了便是輸了,既無不甘,更無怨懟,大大方方起身,不忘與陳平安告辭一聲,走了。

    鬱狷夫如今所想之事,正是已經被陳平安婉拒的第三場問拳。

    我拳不如人,還能如何,再漲拳意、出拳更快即可!

    她偏不信那曹慈所說言語,偏不信輸給陳平安一場便再難追上。

    陳平安與之抱拳告別,並無言語。

    符舟落在城頭上,一行四人飄然落地。

    諸多劍修各自散去,呼朋喚友,往來招呼,一時間城頭以北的高空,一抹抹劍光縱橫交錯,不過罵罵咧咧的,不在少數,畢竟熱鬧再好看,錢包乾癟就不美了,買酒需賒賬,一想就惆悵啊。

    陳平安穿了靴子,抹平袖子,先與種先生作揖致禮,種秋抱拳還禮,笑着敬稱了一聲山主。

    離開蓮藕福地之前,種秋就已經與南苑國新帝請辭國師,如今到了另外一座天下的劍氣長城,種秋打算當一次徹底的純粹武夫,好在世間劍氣最多處,細細打磨拳意,說不定將來有一天,還有機會能夠與那俞真意重逢,自己已不是國師,俞真意應該會是那得了道的神仙中人,雙方道理是定然講不通了,種秋便以雙拳問仙法。

    陳平安早早與曹晴朗對視一眼,曹晴朗心領神會,便不着急向自己先生作揖問候,只是安安靜靜站在種夫子身旁。

    這會兒陳平安笑望向裴錢,問道:“這一路上,見聞可多?是否耽誤了種先生遊學?”

    裴錢先是小雞啄米,然後搖頭如撥浪鼓,有些忙。

    師父好像個兒又高了些,這還了得,今兒高些,明兒再高些,以後還不得比落魄山和披雲山還要高啊,會不會比這座劍氣長城更高?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腦袋。

    裴錢突然哎呀一聲,肩頭一晃,好似差點就要摔倒,皺緊眉頭,小聲道:“師父,你說奇怪不奇怪,不曉得爲嘛,我這腿兒時不時就要站不穩,沒啥大事,師父放心啊,就是冷不丁踉蹌一下,倒也不會妨礙我與老廚子練拳,至於抄書就更不會耽誤了,畢竟是傷了腿嘛。”

    裴錢踮起腳跟,伸手擋在嘴邊,悄悄說道:“師父,暖樹和米粒兒說我經常會夢遊哩,說不定是哪天磕到了自己,比如桌腿兒啊欄杆啊什麼的。”

    陳平安恍然大悟,“這樣啊。”

    裴錢如釋重負,果然是個滴水不漏的理由,萬事大吉了!

    然後裴錢瞬間身體僵硬,緩緩轉頭。

    齊景龍帶着徒弟緩緩走來這邊,白首哭喪着臉,那個賠錢貨怎麼說來就來嘛,他在劍氣長城這邊每天求菩薩顯靈、天官賜福、還要念叨着一位位劍仙名諱施捨一點氣運給他,不管用啊。

    陳平安問道:“你們什麼時候武鬥?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

    裴錢眼睛一亮,白首如獲大赦,兩人一對視,心有靈犀,白首咳嗽一聲,率先說道:“武鬥個錘兒,文鬥夠夠的了!”

    裴錢附和道:“是唉,白首是劉先生的得意弟子,是那山上的修道中人,我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是個純粹武夫,我與白首,根本打不到一塊兒去,何況我學拳時日太短,拳法不精,如今只有被老廚子喂拳的份兒,可不敢與人問拳,真要武鬥,以後等我練成了那套瘋魔劍法再說不遲。”

    白首急眼了,“你練成了那套劍術,也還是純粹武夫啊,是劍客,不是劍修,一字之差,天壤之別,還是打不到一塊去的!”

    裴錢也急眼了,啥個意思,瞧不起我的劍術?就是瞧不起我裴錢嘍,瞧不起我就是瞧不起我師父?!我師父可從來都是以劍客自居的,是我那騎龍巷左護法將膽兒借給你白首了嗎?!裴錢大怒,以行山杖重重拄地,“白首,咱倆今兒就武鬥!現在,這裏!”

    陳平安雙指彎曲,一個板栗就砸在裴錢後腦勺上,說道:“純粹武夫,出拳不停,是要以今日之我,問拳昨日之我,不可做那意氣之爭。道理有點大,不懂就先記住,以後慢慢想。”

    裴錢轉頭委屈道:“可是白首瞧不起劍客,師父行走江湖千萬裏,一直以劍客自居的,白首瞧不起我不打緊,我跟他又不熟,可是他以劍修身份,瞧不起師父劍客,我可不答應。”

    白首當下只覺得自己比那鬱狷夫更腦闊兒開花,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

    裴錢一身拳意,洶涌流轉,彷彿有原本靜謐安詳的涓涓細流千百條,驟然之間便匯聚成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

    竹樓崔前輩昔年喂拳,偶說拳理幾句,其中便有“瀑布半天上,飛響落人間”比喻拳意驟成,武夫氣象橫生天地間,更有那“一龍四爪提四嶽,高聳脊背橫伸腰”,是說那雲蒸大澤式的拳意根本,自古老龍布雨,甘霖皆從天而降,我偏以四海五湖水,返去雲霄離人間。

    陳平安:“嗯?”

    裴錢一身拳意驀然消散,乖巧哦了一聲,耷拉着腦袋,還能咋樣,師父生氣,弟子認錯唄,天經地義的事兒。

    崔前輩教拳,最得其意者,不是陳平安,而是裴錢。

    最少陳平安是覺得如此,裴錢學拳太快,得到的意思太多太重,陳平安這個當師父的,既欣慰,也擔憂。

    白首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是我白首大劍仙這麼偏袒姓劉的,與裴錢一般尊師重道,估計姓劉的就該去太徽劍宗祖師堂燒高香了吧,然後對着那些祖師爺掛像偷偷落淚,嘴脣顫抖,感動萬分,說自己終於爲師門列祖列宗收了個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好弟子?陳平安咋回事,是不是在酒鋪那邊喝酒喝多了,腦子拎不清?還是先前與那鬱狷夫交手,額頭捱了那麼結實一拳,把腦子錘壞了?

    陳平安正色道:“白首算是半個自家人,你與他平時打鬧沒關係,但就因爲他說了幾句,你就要如此認真問拳,正式武鬥?那麼你以後自己一個人行走江湖,是不是遇上那些不認識的,湊巧聽他們說了師父和落魄山幾句重話,難聽話,你就要以更快更重之拳,與人講道理?未必一定如此,畢竟將來事,誰都不敢斷言,師父也不敢,但是你自己說說看,有沒有這種最糟糕的可能性?你知不知道,萬一萬一,只要真是那個一了,那就是一萬!”

    “一旦如此,天底下那麼多下山歷練的修道之人,一山只會比一山更高,江湖水深,處處看似池塘實則深水潭,你一個人在外邊,吃了大虧,嚐了大苦頭,他人之小錯,你卻仗着拳意傍身,遞出大錯之拳,然後他人親朋、長輩對你出手,師父就算事後願意爲你打抱不平,師父有那十分氣力,又能問心無愧出拳幾分?師父還能遇見那人,便一言不發,只管傾力出拳?師父還怎麼一拳將其撂倒後,與他只說一句,說我那弟子只是拳小理大,既然如此,身爲人師,便以新拳與你說舊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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