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文字粗糙,如今看來淺薄非常”
“但小子依然銘記於心”
張越勉力的止住眼淚,正色的昂首背道:“關雎后妃之德,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
這句話一出口,幾乎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就連董越,也忍不住在心裏面,仔細思量、掂量,然後不可思議的擡起頭來。
“風以動之,教以化之”他反覆思量着這一句話,只覺得其中蘊含的信息和思想量,大到讓他也難以把持,恨不得馬上拿筆記下來,回去研究個三天三夜。
教化是所有儒生的g點。
和井田制、仁政的地位是一致的,甚至可能還要高一些。
畢竟,儒家認爲,沒有教化就沒有一切。
禮法自教化出,制度自教化出,天下人心的善惡也由教化的好惡決定。
而張越的這短短的一小段話,就開明宗義,將孔子列關雎於詩經之首的緣故點的清清楚楚。
關雎講的那裏是什麼男女情愛,而是夫婦人倫之大德
對於君王,是后妃之德,講的是姜齊氏的后妃之德。
於一般人,這是夫婦相敬若賓的教化之道。
而夫婦相敬若賓,自然家庭安寧幸福,上至國家,君王與皇后相濡以沫,則國泰民安啊
解延年更是完全呆住了。
他感到了深深的恥辱和羞恥。
這恥辱與羞恥是如此之重,讓他不自覺的低下了頭。
他很清楚,單憑這個侍中公的所說的這一小段話,就顯示其在詩經的造詣和對詩經的研究上,遠遠超過了他。
甚至超過了乃師,幾可與小毛公媲美了
就聽着這個侍中官繼續說道:“詩者,志之所知也在心爲志,發言爲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搓嘆之,搓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足之蹈也”
聽到這裏,解延年感覺到呼吸有些困難了。
他彷彿見到了先王們和先賢們作詩的那一幕,見證了那些光輝的先王與質樸的先民的神色。
他彷彿看到微子歸故國,見故國城邦,掩埋於廢墟之中的慘狀,於是做歌哀唱: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
他也彷彿看到了,平王東遷後,一位周王朝的大臣,驅車來到了鎬京的廢墟上,望着一片狼藉的故土,做歌悲鳴着: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悲慼之情,溢於言表。
這不就是所謂的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也嗎
這豈不就是詩者,志之所知嗎
莫名的,解延年忽然有種錯覺,彷彿在他面前的,已經不是那個叫張子重的年輕侍中了。
彷彿是子夏先生,從歷史和時光的長河中歸來,對他授道。
甚至可能是孔子再世,循循教導着他。
而董越等人的感受,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作爲自詡繼承了孔子道義的他們,性格從來都是侵略如火,算得上是目前諸多儒家學派裏,最接近孔子思想和情感的一個學派。
聽着張越的話,呂溫低聲嘆道:“昔我往矣,黍稷方華。今我來思,雨雪載途聽張侍中之言,再讀此詩,頓知先賢之道也”
“然也”董越點頭讚道:“爲人臣子,當學南仲,立赫赫之功,城而朔方之城,執訊獲醜”
張越的聲音,還在繼續着:“情發於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正華夷之別,宣諸夏之義”
張越說完,道:“此小子當年所做之文”
解延年立刻臉色煞白,滿臉羞愧至極。
不用再去考慮和看其他地方了。
就這位侍中現在拿出來的這篇文章,這篇據說是當年冥思苦想所做的文章。
就足以甩他十萬八千里
在他看來,別說是他,就是他老師,乃至於祖師,見了這篇文章恐怕也要驟然失色,震撼莫名了
以他之見,此文直至要害,開明宗義,區區不過百十字,卻道盡詩經的大義。
而若當年這位侍中官果真寫了此文,卻被君子館拒之門外
解延年彷彿被人在心臟上狠狠的紮了一刀,鮮血立刻噴涌而出。
張越卻是根本不管不顧,在他的傷口上撒鹽:“我以此文,欲求得入君子館,奈何卻被掃地出門”
“自歸關中,長兄憤而染病,撒手人寰”
解延年聽着手腳冰涼,渾身顫抖。
而董越則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在心裏面暗自慶幸,幸虧當年這個小師弟被君子館掃地出門。
不然今天,哪有他撿便宜的機會
看來,自己得寫封信去河間國,好好感謝一下貫長卿貫兄擡手之恩。
哦嚯嚯
當然,這篇文章,他一定會附在信中,告訴這位大兄,啊呀,對虧大兄啊不然先父就收不到這麼好的弟子了。
至於貫長卿會不會氣死
這卻不關他的事情了
對於董越來說,今天最大的收穫,首先就是幫先父收了一個好徒弟。
其次則是這個小師弟對詩經造詣,果然深厚無比。
這意味着什麼
董越再清楚不過了
這意味着,可能十幾年後,公羊學派就不僅僅只是一個春秋學派了。
開個公羊詩經學派,也未嘗不可。
不是嗎
只要這個馬甲開成功了,公羊學派就成爲當世唯一一個橫跨春秋和詩經的超級學派
再在尚書系找個小弟,霸業就成了
壟斷春秋詩經的解釋權,再有尚書系的支持,誰還能是公羊思想的一合之敵
張越看着自己面前,臉色已經蒼白無比的解延年。內心之中,莫名的輕鬆、暢快起來。
他能感覺屬於原主的那些執念和對自身的影響,在快速的消散。
他知道,從今天開始,他就將徹底掌握這個身體。
他是張越,也是張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