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要做門閥 >第三百八十七節 拒絕?
    張越此刻,心情其實也很緊張。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特定的對象,用小康、太平之說召喚。

    成敗很關鍵啊

    更可能直接影響他未來的自信心。

    想想看,第一次出山,向人召喚忽悠,卻慘遭拒絕。

    恐怕以後,他都會記住這次教訓,不敢再隨意召喚忽悠了。

    更別提,此事若敗,說不定以後那穀梁的君子們少不得拿這個事情取笑他。

    說他妄自尊大不自量力,甚至於創造出一個成語來嘲笑他。

    這就不是很好了。

    但丁緩更緊張

    比張越還要緊張十倍

    此刻,他內心進行着激烈的思想鬥爭。

    他已經不是年輕人了。

    也早就過了那個血脈僨張,熱血沸騰,可以爲了理想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的年紀。

    時間和歲月,在他的心裏留下了無數印記。

    他見過無數人,無數的公卿列侯、大儒名士。

    那些平日裏滿嘴仁義道德,張口天下蒼生,閉口就是社稷江山的人。

    但私底下,這些人,這些看上去清廉的人。

    每一個都是出手闊綽,奢侈無比。

    譬如說,那位曾經多次想要徵辟他的少府卿。

    這位老明府,坊間都以爲他清廉無比,平素見人待客,也是麻枲粗衣,招待客人只用兩菜一湯,喫的是粗糲之米,喝的是無油之湯。

    連天子都以爲其乃清官,廉潔奉公。

    可是

    誰能知道,這位老明府的麻枲粗衣之下,套着的是精美華麗的貂蟬之衣,是價值百金的蜀錦花布

    誰又能知道,這位老明府家宅後院,內置五廚,光是爲他和他的家人做飯的廚子就多達十五人

    每次喫飯,三鼎不足用

    假的讓丁緩感覺噁心

    而類似這樣的人,這樣做作的人,丁緩這些年來見過不止三五個。

    與之相比,現在聲名狼藉的公孫敬聲雖然可恨。

    但人家起碼不僞作,很真誠。

    從不掩飾他的貪婪與無恥。

    丁緩不確定,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否也是和那些人一個路子

    甚或者包藏禍心

    譬如說,他只是覬覦自己的財產和技術,就拿這個所謂建小康、興太平來誆騙自己。

    只要自己上鉤了,成爲了官吏,那不就是對方氈板上的肉了嗎

    類似的事情,丁緩也不是沒有聽說過。

    可

    在心中,卻還有一個聲音在極力呼喚着、唱諾着:“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再造新王”

    他曾聽說過的那些小康世、太平世的描述,更是令他熱血沸騰,幾乎不能自已

    沒有人能拒絕得了那些偉大世界的召喚

    哪怕是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即使是身無長物的城旦司空,也是不能

    丁緩更想起了自己父親臨終之時的哀嘆:“恨不從義死,留做今日羞有何面目去見歷代先師於九泉之下呦”

    於是遺命自己等兄弟姐妹,不許厚葬,只以竹蓆裹身,不許立碑建冢,只准每年祭日,在其陵前拜祭一次。

    身在此世,丁緩自然也受到了來自公羊思想的影響。

    他知道,他父親已經墜墮諸淵,成爲了先師們的罪人

    能挽救他的唯一辦法,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們,重建被斷續的傳承

    可是

    &nb

    sp;怎麼重建啊

    父祖先師們,苦苦煎熬百年,一無所成。

    自己不是早就已經絕望了,早就已經放棄了嗎

    但爲何爲何如今那心臟還在跳動

    爲何還會如此難以自抑

    在這樣的複雜的情緒困擾之中,丁緩舉棋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接受對方的邀請,爲了心中的血與父祖先師們的夢去賭一把,還是接受命運,接受現實呢

    兼愛非攻、尚同尚賢

    子墨子的道路,在今天還存在嗎

    以百工之力而興天下之大利,用百工之器以作四海之王器的世界是否存在

    丁緩不知道,也給不出答案。

    但是

    他看了看周圍的門徒與子侄們。

    這些年輕人,這些充滿了朝氣的年輕人。

    他們有的跟隨自己已經十五年了,也有的纔剛剛開始追隨自己,臉上的稚氣甚至還未褪去。

    若自己貿然踏入仕途,進入名利場。

    若事敗身死,他們會是個什麼下場

    想到這裏,丁緩終於做出了決定,他不能也應該爲了自己個人的追求而將門徒弟子們置於不顧

    他不是墨翟先生那樣的聖人。

    能夠爲了天下大利,而赤腳蓑衣,奔走於列國之間。

    能爲了阻止楚國伐宋,連續十日十夜,不喫不喝,疾馳數千裏而至楚都,消弭大戰。

    他更非孟勝,能爲了一個承諾,堅守孤城,身死族滅。

    更不是腹鞟,可以置父子之情不顧。

    他甚至比不上任何一個曾經的先師門徒。

    可以將天下人看的比自己還重要,可以爲了救助一個孤寡,寧願自己挨餓受凍。

    他不行,他只是一個凡人。

    卑微的活在這個世界,靠着技藝與一點點微末之術,在這亂世爲家人營造一個溫暖的港灣。

    別說天下了,他甚至連自己的父輩也拯救不了。

    想到這裏,丁緩就看着張越,長身拜道:“侍中公厚愛擡舉,緩誠惶誠恐”

    “只是緩本小人,只求苟全性命於當世,不求聞達於天下”

    “況,緩已近不惑之年,身衰意弱,恐難佐侍中以舉大業”

    “願侍中再擇良才”

    說着丁緩就深深的頓首,將頭抵着地面,這一刻丁緩彷彿感覺到了,自己的內心都在迸裂、炸碎。

    他甚至很想馬上反悔,立刻頓首道:“蒙公不棄,願以餘生,爲公門下走狗,爲公大業盡微薄之力”

    但他的理智,強行抑制和控制住了他的行爲。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他要爲別人和自己負責。

    “父親大人神靈在上,原諒兒子不孝”他在心裏哽咽着,對着亡父的神靈喃喃自語着。

    直到此刻,他終於明白了老父親當年臨終之時那句話的意境:恨不從義死,留做今日羞

    “若我能生於墨翟之世不,哪怕只是生於田橫之世也當拋棄所有,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可惜,如今是墨家的末世。

    別說墨翟先生了,連墨者都已經絕跡了。

    他還能怎麼辦

    又能怎麼辦

    那些撕裂性命的先賢啊

    那些與草木同盡的先師啊

    是丁緩不孝,不義

    死後,九泉之下,吾羞與諸君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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