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來之前,他設想過無數種對話的方式。
有對方高傲的神態的對話模式,也有對方假作親近的談話方法。
但他從未料想過這樣的局面
一開始就認了他和他的家族的血脈
甚至責備他數典忘祖
這讓常聞哽咽了起來。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祖
祖父常盛服侍唐翁,先父常滿服侍司馬相如,做牛做馬,奔前走後,就是希望能讓漢人承認滇國和滇國周圍人民不是蠻夷夷狄,而是諸夏,是漢人。
可惜
傲慢的漢朝人,從來不正眼瞧一下自己這些窮親戚。
他們雖然承認,滇國王室是楚國王室後裔。
但
“諸夏入夷狄則夷狄之,莊蹻入滇,迄今已近兩百年,其俗蠻夷,其發椎鬢,無詩書禮樂之教化,自非中國”這是某位有名的博士,在朝堂上公開反駁司馬相如請求在益州設立郡縣,派遣官吏時說的話。
很多漢朝的貴族,甚至一直固執的認定,所有不在禹貢之上記錄的地區,都屬於夷狄之土
天子壓根就不需要關心這些地方
他們認爲,漢家只需要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其他地方的夷狄,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這種思路,相當的有市場
以至於連他的父親,一直服侍和追隨司馬相如鞍前馬後的常滿,也經常被漢朝士大夫們嘲諷和蔑視。
這種傲慢的蔑視和打擊,讓他父親晚年,深以爲恨。
常聞就記得很清楚,他父親臨終時,拉着他的手,告誡他:“切勿再存入夏之心,自取其辱而已”
但在現在,常聞卻不知道怎麼了。
內心砰砰砰的跳動着,來自血脈的召喚,在他心底吶喊。
自從楚頃襄王二十二年,秦楚鄢之戰後,滇國遺民已經與母國失散兩百餘年。
他們甚至一度都不知道,楚國已經滅亡,漢朝已經建立的事實。
他們更加不知道,母國出了一個大文豪,屈原的離騷,唱響了整個世界。
直到二十多年前,他們才第一次遇到了來自漢朝的使者,得到了對於這個世界的消息。
於是,故老相傳的傳說與故事,再次在他們心中響起。
滇人跟着漢使來到長安,目睹了中原故國的變化與繁盛。
內心之中,對於故鄉的思念之情,一發不可收拾的泛濫了起來。
在最樂觀的時候,滇王甚至已經收拾好行裝,打算內附長安,做一個安樂王。
可惜一切都毀了
然而
在現在,這個希望的曙光似乎再一次出現了。
常聞不知道,自己是該去擁抱它還是遠離它,以避免再一次受傷
張越看着自己面前這個忽然就抽泣起來的商人,微微走上前去,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
後世的人,是無論怎樣也無法想象,在古代的諸夏民族的凝聚力究竟有多大
他們甚至連寫在歷史書上的事實,也已經遺忘的差不多了。
在晚清,海外的華人華僑,曾經將自己辛苦積攢的所有積蓄捐獻給革命黨,支持革命。
抗日戰爭時期,大批大批華人華僑歸國參加抗戰,將生命與熱血獻給他們腳下的熱土。
在整個人類歷史上來看,能有諸夏民族這樣強大凝聚力的民族,也不過一兩個而已。
畢竟,這是一延續了五千年,固執的認定自己是炎黃子孫,三王五帝后人的民族
這是一個由血脈、文化、祖先、宗族爲紐帶聯繫在一起的民族
漫長的歷史上,涌現了無數可歌可泣的史詩。
無論是神州陸沉的黑暗歲月,還是中原強盛的帝國時代。
這個民族和它傳承的文化,從未斷絕
像滇人這樣,哪怕淪落異域,與中國斷絕聯繫,也依然能記得自己祖先來歷的事情,也不止發生過一兩次。
只是很多時候,這些努力的想要與母國和母文化聯繫的羣體,最終得到的是背叛和冷落。
於是,終於讓他們心灰意冷。
譬如唐代的沙洲軍民
當然,滇人的情況和孤立無援,只能背水一戰的沙洲軍民不同。
他們現在還有機會和希望。
漢家也還有機會來改正錯誤。
什麼禹貢無其圖就不是中國之人中國之土
張越真的很想去找到第一個發明這種言論的渣渣,將他吊起來打屁股
胡說八道
根本就是胡言亂語
這種人學術不精,道德敗壞,三觀不正,完全可以被開除出士大夫的行列
應該被送去給楊教授治療,好好矯正矯正
中國,自古以來,難道不是那裏有中國人,那裏就是中國嗎
諸夏民族什麼時候有地域限制了
若真按照這些渣渣的說法,子孫後代還怎麼玩自古以來啊
“閣下莫要悲慼”張越輕聲勸慰着:“楚之先,文王之師也,在周爲諸侯,周衰並地五千裏”
“滇人在本官看來,自是當爲諸夏苗裔”
“所以,本官希望閣下往後要自愛自重啊”
常聞接過張越的手帕,拿起來擦了擦,然後,猛的就跪下來,問道:“貴人果真欲要承認滇人的地位”
“當然”張越理所當然的答道:“只要滇人及滇國君臣,認爲自己是諸夏苗裔,難道還有誰能否定”
常聞聽着,激動無比的紅着眼睛,望着張越。
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但,有一個事情他清楚這樣一個漢朝大人物,假如鐵了心,要推動滇人入漢,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因爲,他不僅僅是漢朝的大官,在政壇上有着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他還是漢朝文壇的領袖之一。
他是有能力說服士大夫們的
“小人代滇國上下數萬人民,叩謝貴人大恩”常聞立刻就叩首道:“若此事能成,滇國上下都將感恩不盡”
何止是感恩不盡
若能得到漢朝承認,發給身份竹符,納入漢朝體系,編戶齊民。
整個滇國一下子就能跑步進入發達封建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