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酒下肚,張越舒服的輕吟了一聲。
而泥靡也已經做出了自己的抉擇
他以左手撫胸,用遊牧民族最崇高的禮儀,對張越行禮,拜道:“還請貴官仔細分說這教化之事”
張越聽着,微笑着放下手裏的酒樽,輕聲道:“在吾國,有些事情,高於萬事萬物”
“譬如忠君”
“在吾國,上至公卿列侯,下至販夫走卒,皆知忠君”
泥靡聽着,眼中閃過一絲不解,他低頭問道:“貴國是如何做到的”
“當然是教化”張越輕聲道:“自伏羲氏仰觀於天,俯察於地,而軒轅氏立法以來,吾國在三千年的歲月裏,始終不變的就是忠君、孝悌與仁義”
“此三者,彼此相依,不可分離”
“三千年”泥靡吞嚥了一下口水,滿眼的不可思議。
烏孫王國的可查歷史,加起來,也不過一百餘年
至於匈奴人,從頭曼單于開始至今,最多百五十年。
而匈奴的崛起,也不過是近百年的事情。
而再往前,頭曼單于之前的時代,連匈奴人自己也說不清楚了。
至於西域各國
那就更悲催了
很多國家,都是驟然興起,旋即滅亡。
歷史這種東西,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奢侈了。
而漢朝人,居然宣稱自己擁有三千年的歷史
而且在過去三千年裏,一直堅持着自己的文化、制度和理念。
這太可怕了
“不然呢”張越看着眼前的這個小昆莫,微笑着道:“貴使須知,這世界,有些東西,即使是時間也無法抹去的珍貴之物”
“是行之於天下,用之於萬事萬物,都不會變化的真理”
“譬如忠君”張越看着這位小昆莫,問道:“閣下難道不忠於貴國的君王嗎”
泥靡動了動嘴脣,欲言又止。
因爲,他發現,這個漢朝人說的確實有道理。
他雖然不是很喜歡自己的那個堂叔,如今的烏孫昆莫,但是,昆莫若是給他下令,要求他做一件事情,譬如這次出使漢朝,他還是得接受。
張越卻是看着他,又問道:“閣下的臣屬之中,必定也都忠於閣下吧”
泥靡回頭看了看使團上下,然後凝重的點點頭。
烏孫,當然也講忠誠。
不過,這種忠誠是源於對高階貴族血統和權力的忠誠。
而且,各級貴族之間的忠誠,並非是主人的主人是我的主人,而是相反。
就像翕候們會忠於他或者翁歸靡。
但翕候們的下級,就未必如此了。
在事實上來說,烏孫昆莫素來是以自己的嫡系部族彈壓全國的。
正如現在的昆莫翁歸靡,靠的是他直屬的那兩萬精騎。
未來,他若即位,可以依靠的,也只是自己直屬的嫡系部族。
其他什麼月氏翕候、塞人翕候,以及翁歸靡的子嗣,能夠給他一個面子,象徵性的服從他的命令就已經很不錯了
但是,家醜豈能外傳
就像當年,太宗皇帝時,漢使與匈奴使者往來長安和單于庭之間。
漢使逮着匈奴人一頓狂噴,指責匈奴人不養老,父子同廬而居。
雖然匈奴人嘴上很強硬,說什麼俺匈奴自有國情在此
但回頭,卻是悄咪咪的開始將年老的大貴族,送到龍城贍養。
還開始給與了母閼氏強大的權力
孿鞮氏更是從此結束了近親通婚的歷史,而是開始與四大氏族聯姻,甚至從西域國家迎娶閼氏。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蓋人類與野獸的異同,就在於知善惡,明是非,會趨利避險。
就像後世,連非洲的文盲都知道,民豬普世,一人一票好頂贊。
三哥更是癡迷於自己的制度優勢
儘管其實他們中的很多人,根本不理解,也不知道如何去行駛自己的權力
張越看着泥靡,接着問道:“貴使愛自己的父母嗎”
泥靡懵懂的點點頭。
對於父母,誰人不愛
更何況,在事實上,泥靡很清楚他的權力和實力,來源於他的父親。
“很好”張越點點頭,接着問道:“貴使若在國內,見到一個被遺棄的孩子,或者看到一頭受傷的羊羔,會生出憐憫之心嗎”
泥靡聽着,想了想,遲疑的點點頭。
張越見着,笑道:“貴使您看,雖然貴使自烏孫遠來,與吾國相距萬里,然貴使亦知忠君,亦知孝悌,亦有憐憫”
“可見此三者,通行天下,與萬事萬物皆合”
泥靡聽着,想了想,好像似乎是這麼回事。
張越看着他,起身道:“而吾國與貴國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吾國天子,以己身而垂範天下,施教自然”
“又命大臣貴族,宣講於百姓,獎勵忠誠,嘉勉孝子,任用仁義之士,行仁義之政,加恩四海,澤及天下”
“於是,百姓知孝悌,明忠順,而有仁義廉恥之心”
“於是,大臣上忠君王,下孝父母,中得人事”
“貴使想想看,若貴國昆莫,以身作則,行孝義之事,任用忠臣、仁義之臣,澤被人民,輕徭薄賦,獎勵生產,督促建設”
“人民見之,豈能不忠君孝父”
“大臣貴族望之,安能不忠君愛民”
“貴國昆莫若能如此,自然可以號令全國,得萬民擁戴”
“貴國社稷,自然永永無窮,子子孫孫,代代富貴”
泥靡聽着翻譯過來的話,也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在心裏仔細咀嚼着這個漢朝大臣所言,好像,似乎、大概是這麼回事
但是
真的能這樣嗎
泥靡不大敢確認。
烏孫人逐水草而居,活動範圍很大。
就像匈奴人一樣,春天的時候,某部族可能在某地遊牧,但到秋天這個部族可能就到了千里之外的過冬牧場了。
而且,遷徙範圍和地點,每年都不一樣。
這就使得,在事實上而言,沒有人能控制所有遊牧的部族。
所以,即使昆莫本人,也只能獲得特定部族的效忠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