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要做門閥 >第七百零六節 李陵(2)
    李陵握着手裏的那張薄薄的所謂侍中紙,一坐就是大半個時辰。

    他不敢看,甚至不敢去想信裏的內容。

    背棄祖宗宗廟,本就已經是大罪。

    被髮左袵,更是必將讓祖先蒙羞,家門受辱。

    餘吾水會戰後,李陵曾在單于庭見過十幾個被俘的隴右子弟。

    甚至,其中還有着熟人是他家鄉成紀的子弟。

    結果,這些人,見到他就破口大罵。

    那位成紀的鄉黨,更是高聲罵道:“李少卿汝父汝祖,因汝之故,爲成紀之恥也”

    李陵聽着掩面而走,不能對一詞。

    妻子聽說後,打算將這些戰俘殺了。

    李陵卻阻止了妻子的做法,命人將他們送到了漢匈邊境,放歸漢朝。

    但

    他又是矛盾的。

    在匈奴六年多,兩千多天,爲匈奴人出謀劃策,制定法令,改革軍事組織,傳授匈奴貴族文書、兵法。

    甚至領兵向西,征服了金山一帶的蠻族。

    除了沒有領兵與漢作戰外,幾乎所有匈奴貴族應盡的義務和責任,他都盡到了。

    所以,其實連李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些什麼

    老友衛律勸過他無數次。

    兩代單于,也和他談過很多很多次。

    妻子,雖然沒有和他說過,但李陵也知道,妻子的態度。

    但

    怎麼能忘記父祖的教訓如何敢忘記老母的教誨又怎麼敢真的捨棄曾經揹負的東西和那麼多人的寄託的希望呢

    背祖棄宗,可不是換一下服裝,改變一下發型,就能辦到的。

    便是衛律,不也做着有朝一日,漢匈真正議和,魂歸桑梓的美夢嗎

    所以,在猶豫和遲疑了大半個時辰後,李陵終於將手裏的信函,拿到了眼前,攤開來,看了起來。

    信上的字不多,幾百字而已。

    也沒有講什麼特別的事情,更遑論勸他歸漢了。

    但是

    放下信函,李陵站起身來,望向外界,輕聲說道:“蘇子卿啊蘇子卿君比我幸運多了”

    也不知是遺憾,還是憤怒,李陵輕聲罵道:“公孫敖公孫敖若非汝,吾豈會淪落至斯”

    對長安天子,李陵沒有太大的恨意。

    甚至還有些愧疚。

    受君重託,卻戰敗而降,本就該死。

    只是,宗族被誅,讓他沒有辦法,也沒臉面再回漢朝了。

    他真正恨的,是公孫敖

    恨不得食其肉,錘其骨,拔其筋

    因爲,他李陵本不必有今日之辱,宗族也不必受誅

    這麼多年了,李陵自然早已經調查清楚,自己宗族被誅的前因後果。

    當初,他兵敗浚稽山,被俘匈奴後,長安得報,天子雖然憤怒,但也沒有立刻降罪,而是派人慰問和賞賜了他的母親和妻子。

    真正讓這一切事情變得無法收拾的人是公孫敖

    那個帶兵不行,濫竽充數的因紆將軍

    天漢三年,天子得知了他被俘的事情,派遣公孫敖率領兩萬騎兵,進入匈奴腹地,打算將他接應回國。

    但是

    公孫敖那個混賬,帶着兵馬,在浚稽山外圍的溜了一圈,甚至連弓盧水的影子都沒有看到就跑回去了。

    跑回以後還不要緊,關鍵是他報告長安李陵在匈奴爲單于訓練軍隊

    可憐自己宗族百餘口,可憐老母何辜

    可憐幼子何辜

    因一小人之私,全部葬送了。

    想到這裏,李陵就鑽心般的疼。

    若有可能,他願意用一切來換一個手刃仇敵的機會

    可惜,已然做不到了。

    去年,公孫敖涉巫蠱,被長安天子族誅。

    想着自己的悲劇,李陵拿着手裏的薄薄白紙,忽然放聲大笑。

    爲老友的幸運和堅持而開懷。

    也爲自己的悲慘命運和曲折人生而笑。

    蘇子卿,可以回家了

    任立政的這封來信,只說明瞭一個事情漢朝也有意和匈奴議和,至少是暫時弭兵。

    而作爲誠意,蘇子卿以及與蘇子卿一起被扣留的十幾人,都將會被放歸漢朝。

    當然,此事不會立刻執行。

    起碼,還要有幾次書信往來,以便漢匈雙方都確認了對方確實不想現在開戰,才能真正的落到實處。

    與此同時,趙信城中另一側,於靬王的穹廬之外。

    趙遷在兩個匈奴武士的陪同下,走近前去,在帳外恭身拜道:“屠奢,奴婢趙遷來了”

    “哦”帳中傳來了一個年輕的男子

    的聲音,隨後,穹廬就被掀開,從中走出了一個年級大約二十四五歲,身材纖細的男子。

    他身穿着由狐裘製成的厚厚冬衣,但,樣式卻不似其他匈奴貴族的常服,而是寬袍長袖。

    手裏拿着一卷竹簡,臉上白白淨淨,沒有任何刀疤,更沒有在鼻子上戴什麼銅環。

    而其頭上戴着的,也不是匈奴人傳統的氈帽。

    而是一頂在漢朝士大夫中,普遍能見到的進賢冠。

    錯非他身材低矮,臉型圓粗,不然,趙遷都要懷疑,自己眼前的根本不是什麼匈奴單于的弟弟,而是漢朝的士大夫了。

    但,見到這位於靬王的裝扮,所有人,包括那些匈奴武士都沒有任何意見。

    因爲,現在的匈奴王族,大半都有着cos漢朝士大夫貴族的風潮。

    這位於靬王只是入戲程度更深一些而已。

    今天的孿鞮氏,早就不是數十年前,堅持引弓之民傳統,喜歡在鼻子和耳朵上戴滿銅環,愛把頭髮梳成一條條小辮子,最愛策馬馳騁,遊獵草原,以弓馬論英雄的孿鞮氏了。

    從烏維單于時代開始,孿鞮氏內部就漸漸的開始習讀漢朝詩書,學習漢朝兵法,使用漢朝文字。

    到兒單于和且鞮侯單于統治期間,這一情況變得更加嚴重。

    當今單于狐鹿姑,也有時候會私底下穿上漢朝的服飾和冠帽,學着長安的漢朝貴族的樣子和自己的兄弟嬉戲。

    這樣做的好處,當然是很顯然的。

    首先就是,孿鞮氏王族的政治智商和手腕,提高了不止一星半點。

    匈奴人,也第一次學會了使用廟算,在戰爭之前,制定計劃,部署對策。

    而非像過去一樣,看到漢軍,不管不顧,先打了再說,打不過就跑。

    現在的匈奴,已經知道,該怎麼打,如何打

    天山戰役、餘吾水會戰,就是成果

    但在匈奴,只有孿鞮氏被允許可以這麼做。

    其他人都不可以

    “趙甌脫不在浚稽山爲單于監視居延澤,來趙信城所爲何事”於靬王看着趙遷,輕聲問着。

    對他這一系來說,趙遷算是外人了。

    因爲,趙遷的主子是已經死了,且沒有後代的兒單于。

    匈奴的傳統,主人死後無後,奴婢都應該殉葬,跟隨主人而去。

    只是這趙遷卻因爲年少,而被免於陪葬。

    但在王族眼中,其實和死人沒有什麼區別。

    別看孿鞮氏的王族,如今都讀了詩書,學了春秋,也能之乎者也,與漢使交流。

    但是

    孿鞮氏王族眼裏,配與他們這樣交流的,只有從漢朝來的漢使或者是投降的貴族。

    其他人,哪怕是四大氏族的高層,也只是奴婢而已。

    對這些奴婢的看法,孿鞮氏和過去沒有區別。

    “小人乃是來向屠奢報告邊境之事的”趙遷上前拜道:“小人聽說,烏孫有使團入漢長安了”

    “哦”於靬王聞言,嘴角抽搐了起來。

    烏孫

    烏孫

    但表面上,他卻依然雲淡風輕,道:“這有什麼烏孫人又不是第一次去漢長安了”

    讀了十幾年的漢朝書籍,孿鞮氏的王族們,總算擁有了國際視野,也明白了漢朝的戰略意圖拉攏烏孫。

    既然知道了敵人的想法,匈奴人自然也不會蠢到去激化矛盾,將烏孫人逼到漢朝人那邊去。

    對烏孫的事情,自然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要烏孫不徹底倒向漢朝的話,那麼,漢烏來往,也就隨他們去了。

    當然,每一個孿鞮氏的子孫,都知道,有朝一日,若漢朝的壓力減輕了,那他們一定要將擊破烏孫,作爲第一要務。

    菊花後面有個二五仔,時刻想着丟肥皂。

    是個人都會這樣選擇的。

    “但是”趙遷深吸了一口氣,道:“小人聽說,此次的烏孫使團正使是烏孫小昆莫”

    於靬王聞言,終於跳了起來,他嚴肅的看向趙遷,問道:“你確定”

    “小人豈敢欺瞞屠奢”趙遷連忙拜道:“等到開春,屠奢派人去烏孫,問一問右夫人不就知道了”

    於靬王神色不定,來回在帳外踱了幾步後,然後看向趙遷,從懷中取出一件骨笛,交給他,囑託道:“趙甌脫既能在如今,抵達趙信城,想必也能去天山”

    “甌脫速帶此物,去天山北麓的單于大帳,面稟單于和丁零王此事”

    烏孫小昆莫,倘若真的去了漢朝。

    那

    這對匈奴來說,可不是好什麼事情

    匈奴必須立刻、果斷、嚴肅的向烏孫施壓,讓烏孫人給一個交代。

    不然

    哪怕是和先賢憚媾和,也要集中力量,滅亡烏孫

    匈奴,決不能容忍一個徹底親漢的烏孫王國存在

    趙遷接過那骨笛,卻是狂喜不已,他知道,自己離自己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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