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越說着,眉毛都飛舞了起來:“如何今日,卻來此地?”
江升聽着,不動聲色的哼哼了一聲,答道:“偃兵,非是休兵!”
“乃是爲天下,爲萬民而作!”
“聖人亦重兵戈!”
“舜伐有苗,禹繼徵之,書雲:濟濟有衆,鹹聽朕言,非惟小子,敢行稱亂,蠢茲有苗,用天之罰!”
“故聖人也非獨有仁德,亦有雷霆!”
董越聽着,呵呵一笑,臉更是流露出了‘你也有今天?’的神色。手機端 m..
正巧,此時從遠方駛來一輛馬車。
一位鬚髮皆白,看去至少有八十歲的老人,巍顫顫的在弟子們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董子和江子在談論些什麼?”老人拄着鳩杖,戴着通天冠,走前來,輕聲問着。
“老師怎麼來了?”董越一見,立刻前恭身拜道:“不肖弟子越恭問老師安!”
便是江升,也不得不前,執弟子禮拜道:“老先生安好!”
“先生不在魯郡納福,怎麼來了長安?”
“老朽聽聞,長安出了位年輕後生,頗通經義,難耐獵喜之色,故此來也!”老人輕聲說着,別看他年紀很大了,走路都有些巍顫顫,但說起話來依舊氣十足,而且很有氣勢。
最起碼,無論是董越還是江升,在他面前都不得不小心翼翼,察言觀色。
沒辦法!
當時間走到今天這個節點,當年叱吒壇的儒門領袖們紛紛凋零。
這位老人,已經是爲數不多,碩果僅存的儒門領袖了。
他和董仲舒、胡毋生、魯申公,當年的地位相差無幾。
他顯赫的時候,董越還只是一個孩子。
是江升,彼時也只是一個不得志的地主子弟。
更緊要的是——他有着超然的地位。
在儒家內部,今學派和古學派兩大陣營對立的今天,這位老人是爲數不多,能同時得到兩個陣營尊敬和認可的大儒。
因爲……
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
而這位老人,便是當世唯一的禮法權威,《禮》在漢季的第四代傳人,故禮官大夫、廣陵內史徐襄。
在整個漢室,他的地位和濟南的伏生後人一樣是超然的。
伏氏家族能超然是因爲保留了尚書。
而徐家能超然,是因爲他們繼承和發揚了《禮》。
徐襄的祖父徐公是高堂公的唯一傳人,而高堂公是《禮》的最後傳人。
哪怕徐家能傳承下來的,只是孔子《禮記》的殘篇,僅有士禮的範圍。
但這也讓徐氏家族,把持了漢家的禮儀解釋權。
從太宗孝皇帝到現在,漢太常卿的禮官大夫,全部都是出自徐氏家族的子弟和門徒!
整個天下的士人,也都以去魯地徐家聽講,學習禮記爲榮。
董越年輕時,被乃父親自送到魯國,在徐襄門下聽講三年,雖然只是記名弟子,但老師是老師。
這一點是無法否認的。
“江先生說,聖人亦用兵戈,以威天下,以順萬民……”
徐襄一聽,眉毛一跳,看向江升,問道:“江子,這是真的嗎?”
江升頓時臉色跟吃了翔一樣難受!
穀梁學派和公羊學派,在很多事情,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解釋和看法。
像戰爭。
公羊和穀梁,同時反對不義之戰!
這自然是沒有問題的。
便是最激進的公羊學者,也不會支持‘不義之戰’。
因爲,那不僅僅有悖良心,更是欺師滅祖——孔子、孟子、荀子,終其一生,都在抨擊不義之戰。
所謂的春秋之誅,是誅亂臣,誅不義。
但,在具體的戰爭問題,兩者立場完全南轅北轍了。
在過去,公羊學派高舉‘大復仇’‘大一統’思想的旗幟,立場鮮明的支持對匈奴、南越、朝鮮的用兵。
爲什麼打匈奴?
因爲君子報仇,十萬年都不算晚!
當年匈奴人的暴行,必須得到清算。
爲什麼打南越、朝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春秋王正月,大一統!
這個理由已經足夠!
但穀梁不一樣了。
穀梁學派,素來主張的是偃兵,是弭兵。
簡單的來說,是用愛發電,國家僅需要保護好禹貢標識的諸夏九州本土的安全,外面的夷狄禽獸,打生打死,隨他們去了。
反正,死的又不是諸夏人民!
對吧!
但在過去,因爲公羊學派的激進立場,穀梁學派乾脆閉口不談戰事,主張偃武興,愛與和平。
然而今天,徐襄卻聽到了董越告訴他,江升居然主動談起了過去閉口不談的事情。
這讓他如何不好?
江升在心裏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前拜道:“先生,易有折首之卜,大爲聖王之事;詩有雷霆之怒,張周公胸襟,晚輩不才不敢違之!”
然後他擡起頭來看向董越,幾乎是咬着牙齒道:“不過,不義之戰,勞師遠征,勞民傷財之事,晚輩依然是堅決反對的!”
徐襄聽着,沒有做出任何評論,只是呵呵的笑了笑。
他今年已經快九十歲了。
老的牙齒都要掉光了,隨時可能去九泉之下,與先師相見。
纔沒有必要,更沒有理由,摻和到穀梁和公羊的恩怨情仇之。
只是……
此事,也讓徐襄知道了世界在變化。
春江水暖鴨先知。
連素來閉口不談戰爭的穀梁,也不得不從故紙堆裏,爲自己的立場轉變找藉口和依據。
由此可見,天下士林和民間的風潮,正在漸漸轉向。
而且,來勢洶洶,以至於江升這樣的老頑固,都不得不開始微調立場,來順應人心。
想到這裏,徐襄越發的知道,這一趟冒險來長安,來新豐是賭對了!
這個險沒有白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