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廟神殿,就已在眼前。
跟在天子身後,張越和劉進,低着頭,步入其中。
三人剛剛跨過大門,宿衛在門口忠誠的漢家衛士,就已經關上大門。
嘎吱
整個神殿,瞬間與外界隔離。
只有一盞盞的油燈,在滋滋的燃燒着。
天子闊步而前,帶着劉進和張越,走到大殿正中,然後擡起頭來,凝視着懸於神殿正首,端坐於一個個神座上的先帝衣冠。
劉進和張越,不敢怠慢,立刻跪下來,對着這漢家歷代先帝衣冠叩首。
天子卻是輕聲道:“進兒,上前來”
“諾”劉進叩首再拜,然後匍匐着爬到天子面前。
首次面對着,自己的列祖列宗,劉進心理壓力大如泰山。
即使張越,也是凝神屏息,大氣都不敢出。
而天子此時,則領着劉進,走到了那供奉着歷代先帝衣冠的神位之前。
“此乃太祖高皇帝衣冠”天子沉聲說道:“皇孫劉進擡起頭來,仔細看着”
劉進聞言,擡頭凝視着那懸掛在上首的御座上,被固定的衣冠。
天子十二琉垂下,充耳玉珠在側。
但問題是
這件衣冠的材質,卻簡陋非常。
因爲距離的近,劉進看的分明。
那只是最簡單的絲質布料,縫製而成的天子冠冕。
就連琉珠、充耳、玉石,也只是些尋常貨色。
某些地方,甚至還能看到補丁
“太祖高皇帝起兵之時,已是四十八歲,前半生爲農夫、亭長,四十七歲時家訾不足一萬錢,只能寄居兄嫂家中,困頓之時,伯嫂以勺刮鍋而逐客,高帝深恨之,此羹頡候信之所以封也”
“七年後,五十四歲,太祖高皇帝已提兵平滅項羽,並有天下,乃於泗水之陽,既皇帝位,開我漢家宗廟社稷之基業”
“此高帝衣冠,乃泗水即位之時,呂后親縫之高帝愛之,不肯輕易更換,乃服至駕崩,遂爲天下奉,爲高帝衣冠,供之於長陵,迄今不改”
天子說着就對那高帝衣冠,長身叩首,拜道:“臣徹攜孫臣進、留文成侯良後、侍中張子重恭問陛下,願陛下神靈在天,垂於漢室,懋及子孫,永永無窮”
劉進連忙叩首:“臣進恭問太祖神靈,祈陛下神靈永光,懋及子孫,佑我社稷”
張越也拜道:“臣毅叩首膜拜太祖皇帝,陛下起於布衣之中,奮劍而取天下。不由唐虞之禪,階湯武之王。龍行虎變、率從風雲、徵亂伐暴、廓清帝宇,八載之間,海內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極上古已來,書籍所載,未嘗有也非雄俊之才,寬明之略,歷數所授臣聞易雲: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於人,書雲:天工人其代之陛下起義,奮發天下,如是而已願陛下神靈,永照漢土,佑我臣工,再建新功,保我君父,既壽且昌”
天子聽着,不由得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張越。
實在是張越的這些話,在他聽來,簡直是對自己祖宗的完美定義和準確詮釋
“真是忠臣啊”天子心裏讚道。
若非場合不對,天子真想拉着張越好好談一談。
他緩緩起身,對劉進也擡了擡手,道:“進兒上前來,仔細看看”
天子毫無尊重之意的仰頭,直視着那件垂在自己眼前,看上去華麗錦繡,氣度非凡的天子衣冠。
其衣用蜀錦,鑲以金絲,十二服章紋之,其硫用珍寶,充耳以寶玉雕琢。
端的是威嚴不凡,可以想象,這件衣冠主人生前是何等的尊貴
然而
“此惠廟衣冠也”天子緩緩介紹着:“進兒且看,惠廟衣冠,何等模樣”
“孝惠在位之時,不可謂不仁厚,呂后欲誅隱王劉如意,孝惠知之,於是親持隱王,與之出入同車,呵護備至,令呂后幾乎無下手之機”
“也不可謂不寬宏,其在位垂拱而治,諸事皆聽羣臣之意,休養生息,撫育萬民”
“然則七年而終,死而絕嗣,衣冠孤苦,神靈冷寂”
擡着頭,天子道:“劉進,汝可知否,何以如此”
劉進聽着一楞,但隨即福至心靈,想起了張越曾與他討論過此事之時的結論,脫口拜道:“回稟皇祖父,孫臣愚以爲,漢家本有制度,以霸王道雜之”
“惠廟優柔,純用王道,無霸道之佐,故有此失”
天子聞言,龍顏大悅,開懷笑道:“太孫朕之麒麟也”
然後,他嚴肅的道:“進兒當時刻以惠廟爲戒”
惠帝劉盈,每一個漢家帝王的最終夢魘。
其爲天子,而失其權,生不護手足,死不能保子嗣。
由是孤苦寂寞,永墮深淵
連每年忌日的衣冠出巡,都格外清冷。
擡着衣冠巡幸的人,盡是宮中的孤老宦官,一個願意爲其效勞的士大夫也沒有
所以,即使這位帝王生前,仁孝寬厚,歷史評價也是極爲低下。
天子從前不喜太子劉據,也是因此。
劉據和劉盈,在性格上和心性上,太相似了
劉進只是頓首領命,拜道:“孫臣謹記大人教誨”
天子點點頭,對張越道:“張卿爲朕督之,若未來太孫不孝,既以今日之話而戒之”
張越趕忙拜道:“臣恭領聖命”
到得現在,張越算是看出來了。
爲何這劉氏建儲,不讓外人摻和。
感情,老劉家在建儲謁廟的時候,是在玩愛家主義、憶苦思甜教育啊。
這也就解釋了,爲何劉氏帝王,總是那麼的清新脫俗,別於其他封建王朝。
這種方式,確實是一種有效的家庭教育。
至少能給繼承人灌輸一些基本的理念,並讓他知道,什麼事情可以做,什麼事情不能做。
說話間,天子卻是領着劉進,來到了高帝衣冠之側陪祀之所。
一件簡簡單單的,用着苧麻、素、羅等原料,編織而成的天子服章。
這恐怕是天下有史以來最簡單的、樸素的君王衣冠了。
只是,莫名的,卻有着無窮威勢,顯露着浩浩蕩蕩的王者威嚴。
讓人見而仰慕,心生孺慕,於是戰戰兢兢,只能叩首再拜,匍匐在其腳下,恭恭敬敬的獻上敬意與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