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要做門閥 >第二章 變色龍
    張越再次醒轉的時候,是一陣喧譁聲所吵醒的。

    “張夫人,奉上官之令,某家特來曉瑜貴府:貴府今歲的芻稾之稅該交啦!”一個刺耳的沙啞男聲傳入張越耳中:“若是逾期不繳,誤了上面的大事,夫人恐怕喫罪不起呀!”

    不知爲何,聽到這個聲音,張越內心就煩躁不堪,有種想要殺人的衝動。

    “知道了……”一個略帶疲憊的女聲輕聲說道:“還請秦公回去回稟有司:還請諸位明公寬限些時日,給些時間,讓我家籌措芻稾……”

    “是嫂嫂……”聽到這個女聲,張越內心無比愧疚。

    這是張毅留給他的情感與記憶。

    在張毅的記憶裏,自亡兄病故之後,這個家就是靠着嫂嫂一個人撐起來的。

    這兩年,嫂嫂既當姐姐,又做母親,辛辛苦苦的操持着家中內外的大小事務。

    每日天還沒亮,嫂嫂便一起在廚房忙碌了,到了半夜,她房中的油燈也未熄滅,那是她在連夜縫製衣服或者織絲。

    原本張毅還幻想着,若能得到貴人賞識、擡舉,富貴後一定要好好報答。

    然而,長楊宮的變故,讓他的這個願望永遠變成了願望。

    “這……夫人,此縣尊之令,某家也是沒有辦法啊……”那個男人似乎有些無奈的說道。

    “這……恐怕是第一波打壓……”張越在心裏暗歎一聲。

    “當然,也可能是此人聽到了些什麼風聲,所以跑來……落井下石來了……”

    都不需要想太多,張越心中就已經跟鏡子一樣明白了。

    按照《田律》規定,土地稅分爲田稅、芻賦、稿賦。

    自卿以下,每年十月,按照土地數量進行徵收。

    其中,田稅的標準是三十稅一。

    而芻稾的徵繳,則按照土地面積計算。

    一般來說,每頃土地(無論山陵還是水澆地),都要繳納芻稾各一石。

    但這只是給國家的。

    就跟八九十年代的中國農村一樣,漢代基層政府的開銷和用度,也是要攤入百姓的負擔之中的。

    類似於統籌款。

    依照法律規定,頃出芻兩石,稿三石。

    律法上稱爲芻賦與稿賦。

    在扣掉每年十月那次繳納的芻稾後,每頃土地還得負擔芻一石、稿兩石。

    所謂芻稾,指的其實是乾草與秸稈。

    這在封建時代,是騎兵作戰的必須物資,類似於石油,屬於國家的戰略資源,是軍隊進行軍事活動的必需品。

    只是,在實際上來說,真正需要繳納芻稾的,也就是每年十月那一次。

    剩下的,百姓可以選擇交錢或者用其他物資替代。

    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這個,而是律法規定,地方縣一級政府,可以選擇在每年的任意時候徵收這部分芻稾,作爲自己的辦公費用或者用來修葺衙門、城市、道路。

    用屁股想都能知道,地方官肯定會與豪強勾結起來,利用這個規定來魚肉百姓。

    每年秋收之後,地方官肯定不會徵收芻稾。從而逼迫農民不得不賤賣自己辛辛苦苦收割的芻稾,而等到冬季或者春耕之時,芻稾價格高企,要命的稅吏就來了!

    不止如此,地方官和豪強們,還有一套與之配合的組合拳。

    爲的就是盡最大可能的逼迫農民去借高利貸。

    高利貸這種東西,只要沾上,基本上一個家庭就徹底毀了。

    所以,有文人憂心忡忡的言道:農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攘草耙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芻,鄉部私求,不可勝數。【漢書。貢禹傳】

    然而……

    這是關東的套路,至少也是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治下的地方纔有這樣的套路。

    南陵的情況特殊。

    幾十年來,都沒有聽說過,有那個不開眼的敢在南陵縣玩這種套路。

    “你如此跳出來,就不怕捅了簍子,吃不了兜着走嗎?”張越在心裏嘆了一口氣,爲那個男人的愚蠢感到有些好笑。

    後世只要有些歷史功底的人都知道,西漢關中有一個叫三輔的機構。

    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

    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也都是認爲,整個關中,都應該是這三輔衙門的管轄範圍。

    但,有着張毅記憶的張越卻知道,事實並非如此。

    自劉邦定都長安開始,關中,就一直有些地方,不歸屬於正常的官僚機構管轄。

    無論是從前的內史,還是後來的左右內史、三輔大臣,都不曾有過對南陵縣的具體管轄權力。

    因爲,南陵縣是陵邑縣。

    屬於太常直領,與高帝的長陵、惠帝的安陵、太宗的霸陵、先帝的陽陵、今上的茂陵,從設立開始,就不是文官們所可以插手的地方。

    在這些地方,連法律以及制度、規矩,都與其他地方有所異同。

    因爲所有的陵邑縣,存在的目的只有一個:供奉和保衛老劉家的列祖列宗的陵寢、神廟。

    基本上,漢代的陵邑縣,就類似後世的特別行政區。

    在陵邑縣轄區內,太常會時刻關注。

    稍有風吹草動,太常就會立刻前往視察。

    因爲,這直接干係太常本人的烏紗帽甚至性命!

    自有漢以來,因爲陵邑出事而丟官罷職甚至自殺謝罪的太常卿,十個手指已經數不過來。

    今上即位後,對於祖宗們的態度,更加恭謹、嚴肅。

    太常卿們的壓力,更是大增。

    十餘年前,就是在南陵縣不遠的地方,時任太常汾陽侯靳石,就因爲忘記及時修葺當地道路橋樑,而遭彈劾罷免,連侯爵都丟了。

    但靳石還是幸運的。

    至少他保住了命!

    而其他人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自建元以來,死在太常卿任上的太常,已有數人之多。

    甚至還有兩個丞相,一個御史大夫,直接或者間接因爲太常之事而死!

    著名的飛將軍李廣的兄長李蔡,還有赫赫有名的酷吏張湯,都是受害者。

    所以,在陵邑縣內,官府的態度,一直就是一切以維穩爲重。

    任何可能激化矛盾的事情,絕對不會去做。

    任何可能激怒民衆的事情,更是打死都不會去做的。

    原因很簡單,萬一惹怒了人,人家拼着一死,搞個大新聞。

    那天子震怒,板子打下來,可不會管你出發點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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