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我要做門閥 >第一千兩百九十四節 何謂天子?
    “少翁來了……”張越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畢恭畢敬的行禮的貢禹,招招手道:“來,坐……”貢禹是他很看重的新生代,所以,一直以來,都是特別對待。

    永始元年,既以新豐令轉任弘農太守,明年,遷京輔都尉,旋即任爲北海都督府別駕兼北海樓船別駕,實際主持整個北海都督府的軍政工作。

    如今,更是破格提拔,力排衆議,提名爲執政——雖然是代理,是臨時,但三十來歲的執政,還是文臣,這在漢室算是史無前例,也可能會後無來者了。

    “丞相,您在《天下時報》上刊發的文章,下官方纔已經仔細看過了……”貢禹坐下來後,小心翼翼的說:“下官愚鈍,有些不解其中深意,故此冒昧來訪,還望丞相不吝指教……”

    說着貢禹就深深一拜。

    張越頓時就笑了起來。

    昨日,時報發行後,貢禹是第一個找上門來的,其他人則都在觀望、在彷徨,在等待。

    只能說——滿朝人物,獨貢少翁,乃真君子也!

    “少翁以爲,何爲君呢……”張越眯着眼睛,輕聲道:“堯舜是君,桀紂亦是君……”

    “使少翁在三代爲臣,如何作爲?在夏桀、商紂時爲臣,又作何爲?”

    貢禹不假思索的道:“若使下官在三代爲臣,自是殫精竭慮,鞠躬盡瘁以報聖主……至於夏桀、商紂……下官雖愚,也不敢助紂爲虐……不得已,只能是泛舟海上……”

    這也是儒生們的標準答案了。

    邦有道則仕,無道則隱。

    張越呵呵笑了一聲:“三代百姓,倒是有福了……只是,奈夏桀、商紂之民何辜?”

    “少翁讀過石渠閣裏的史書吧?”張越看着貢禹,後者點點頭,石渠閣裏收藏着已故太史令司馬遷所作的史記以及這些年來,國家主持收集和整理的史料。

    貢禹當然是都看過,不止看過,還有深刻印象。

    “秦二世而亡,天下大邑,十之八九皆毀於戰火……百姓黎庶,死於戰亂者,不可勝數,漢初,天下戶口不及秦時三一……”

    “秦如此……夏、商、周之際,又該如何?”

    貢禹頓時說不出話來了。

    對於文人來說,這可真的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張越看着貢禹的眼睛,他很清楚,貢禹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敢說出那個答案。

    於是,他決定加一把火。

    “少翁……以少翁觀之,未央宮如今天子如何?”

    “聰慧少主,假以時日,或可成爲明君……”貢禹認真的答道。

    “呵呵……”張越笑了:“少翁的話,自己信嗎?”

    未央宮裏的小皇帝,從小就是在張越和執政們的注視下長大的。

    這個劉家的君王,在所有人面前都沒有祕密。

    長安城裏的一些報紙,有時候甚至會刊載這個小皇帝在宮裏面做過的一些事情,乃至於被上官桀、桑弘羊等執政大臣輪流‘教育’的故事,也常常流傳出去。

    事實是——小皇帝或許聰明,或許有些機靈。

    但他就是一個普通人罷了。

    根本沒有什麼天命在身的樣子,也不具備什麼英明神武、明見萬里的能力。

    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簡簡單單的十一二歲的少年。

    會犯錯、會偷懶,也會撒謊,而且貪玩,愛好零食。

    和貢禹家的孩子、其他大臣家裏的子弟,甚至是長安城裏的一些貴族紈絝子弟,沒有什麼兩樣。

    最多最多,因爲他是天子,所以受到的教育與成長的環境要比其他人好。

    如此而已。

    所以,對於未央宮中的天子,休說執政大臣了。

    就是長安的列侯、兩千石們,其實也未必有多尊敬、愛戴。

    反倒是底層的百姓和工人,對這位小天子多有期待。

    當然了,這些期待,與面前的這位丞相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

    所以,貢禹不由得低下頭去,拜道:“下官惶恐,未知丞相深意所在……”

    “少翁,還在與我打啞謎呢!”張越笑了:“此事,少翁心中不是應當清清楚楚的嗎?”

    他站起身來,鄭重無比:“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吾當年與諸君,拋頭顱,灑熱血,毅然於變亂之中,甘冒宗族被誅之危,而行大義,撥亂髮正,難道是爲了在未來,又出一個獨夫民賊,又來一個一言亂邦之君?”

    “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

    “所謂‘天’者,天下人也……所謂天子,天下人之子也……”

    張越微微翹起嘴脣來:“少翁……”

    “若天子不能爲天下人謀福利,反害其身……謂之何也?”

    貢禹聞言,下意識的答道:“不孝……”

    此話一出,他只覺得內心之中,狂風暴雨,雷鳴電閃,整個人的三觀更是徹底崩塌。

    張越卻是哈哈大笑:“然也!”

    “天子不能爲天下人謀福利,謂之不孝!”

    “不孝之人,人人得而誅之!”

    “這就是爲什麼,三王五帝,爲聖王,而夏桀、商紂、幽歷、秦帝則爲天下所唾棄的緣故……”

    “換而言之,天子爲天下人之子,我輩士大夫大臣,亦如是也……”

    貢禹腦子一片混亂,連何時出的丞相府,何時回到家中都不知道。

    他坐在書桌前,看着面前的文牘與書冊,腦子裏全是張越的聲音與話語。

    那些話,那些聲音,一個個字,都在他的腦子裏,揮之不去。

    天子,天下人之子?

    士大夫大臣亦然?

    看上去邏輯是沒有問題……

    但……

    貢禹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而且……

    “丞相當真捨得嗎?”

    “願意嗎?”

    貢禹內心這兩個問題一直在叩問着他自己。

    他很清楚,張氏代劉,只是時間問題。

    因爲在現在,連劉家自己都已經承認了這個現實——朝鮮王劉胥、燕王劉旦,這兩位宗室裏的代表人物,手握重兵與大權的諸侯王都上表勸進過了……

    所以……

    “丞相這不是在給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後代,做一個籠子嗎?”

    “這是爲什麼?”貢禹想不清楚。

    但有一點,是明顯的——那位丞相,確實是打算這麼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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