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弈者,乃是熟人,如今的太學祭酒、春秋博士兼領廣川學苑山長呂溫呂子惠。
“子重……”呂溫粘着一粒棋子,輕聲說道:“這天下方纔平復十餘年,你一定要再起刀兵嗎?”
“就不能鎮之以靜,緩緩圖之?”
“子惠兄……”張越嘆了口氣:“吾本君子,奈何有人非要逼良爲兇!”
“這天下之事,兄長難道就不知道?”
“當年,董師兄病重時,對你我所言之語,子惠兄不會不記得吧……”
張越悠然道:“方今天下,患在於巨賈大商,古之謂國賊,今之所謂‘壟斷大榷’是也!”
“師兄病重,憂念天下……”
“這些年來,吾常常深思師兄之言,夜不能寐……”
榷者,渡水之橫木也,近代以來,作爲官商的俗稱。
而壟斷出自孟子:必求壟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網市利,同樣是官商之稱。
自永始後,張越改變政策,扶持工商大賈,私營經濟。
甚至學習後世日、韓的政策,對大賈、巨賈等開辦的礦山、冶煉和鑄造以及密集型的手工業作坊,給與政策扶持。
減稅、退稅、包銷。
甚至於對他們的惡行和作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於是,一個個大賈鉅商,迅速崛起。
尤其是礦山和冶煉業,因其危險而且投資巨大,多用奴婢。
若是事事計較,處處掣肘,這些大賈鉅商根本沒有崛起的機會。
所以,在很多時候,漢室官府在張越的暗示下,對這些人採取了旁觀和坐視的態度。
縱容他們越做越大,也鼓勵他們越做越大。
只要能坐大,就不拘他們的法子和途徑。
黑貓白貓,只要能提高生產力的,都是好貓。
所以,民間的巨賈豪商的勢力,像吹氣球一樣膨脹起來。
私兵武裝,不知凡幾。
以至於如今,關中的幾家大型礦山中,僅僅是負責監督和鎮壓礦奴的私人武裝,就不下數千。
如袁氏,甚至擁有了一支全副武裝,由退伍軍人組成的私人軍隊。
人數多達八百人,能熟練使用各種弓弩武器,還人均有三匹戰馬,個個披甲。
袁家的礦山四周建有鄔堡,鄔堡上明目張膽的陳列着弩車數輛。
只要敢有人反抗,那立刻就要被射成馬蜂窩!
這些私人武裝,並不僅僅用於鎮壓那些礦奴。
也用來鎮壓漢人工匠的反抗。
更用在了爭奪礦山、市場之上。
正應了那句話——資本從來到這世間的那一刻,便全身上下,沾滿血淚。
如今,漢室工商資本的崛起,自然也帶着這些特徵。
它們要喫人!
在資本面前,人人平等,唯有金錢和利潤永存。
毫無疑問,倘若張越再不干預。
這些傢伙說不定會在數十年後,將漢家天下變成財閥天下。
他們會把所有的一切,都擺上貨架,明碼標價。
也將踐踏所有法律和世間一切公序良俗。
旬日來,關中商賈和地方官吏勾結起來,發生了多次武裝反抗鷹揚軍的變故。
但可惜,如今的資本還是太稚嫩了。
在火炮和火槍面前,不堪一擊。
但,敢反抗的資本,也讓張越醒悟過來。
他要的是一個能夠提高生產力,帶領漢家天下,邁向未來紀元,且服從、聽話的資本集團。
而非是一個有自己意志,並且敢於反抗的資本。
更非是日韓財閥那般的怪物。
於是,張越便立刻藉口‘巨賈大商,不能導民向善,私蓄甲兵,陰謀叛亂’的名義,宣佈整個關中進入戒嚴。
同時,又從河西調來本來準備要開赴去西域的七個鷹揚騎兵校尉,任命他的親信,鷹揚將軍長史田廣明爲左將軍,主持鎮壓之事。
又命令廷尉卿雋不疑、尚書令貢禹、京兆尹王吉主持審判和清算。
於是,在執行了差不多十年的私有化政策後,漢室調頭而來,開始了國有化。
一座座礦山,趁機被收歸國有,一個個高爐被歸入少府。
數不清的商賈,破家滅門。
連帶着他們背後的人,也損失慘重。
一時間,朝野怨聲載道,地方動盪不休。
不甘心失敗的商賈和權貴勾結起來,居然喊起了‘農爲國本’的口號。
一羣大資本家,工商業的既得利益者,居然拿着‘農爲國本’做口號,這多少有些後現代主義的荒誕色彩。
但,卻又是符合邏輯的。
如今的漢室商賈羣體,那些富可敵國的資本家們。
本質上,只是張越拔苗助長,強行用政策催生的早產兒。
他們先天不足,既缺乏理論指導,也沒有什麼文化思想基礎。
自然,只能用舊時代的思想文化來爲自己發聲。
同時,這些人和舊時代的官僚權貴,勾結太深,糾纏過密,不少人本來就是那些人的黑手套,是家臣、旁支,被推到前臺的傀儡。
在另一個方面,其實對如今的很多商賈而言,若是重新舉起‘農本’的旗號,打擊和限制民間工商業的發展。
對他們反而更有利。
至於原因,想想後世大萌禁海政策的支持者,大都是海商利益集團就能理解了。
這些壟斷階級,這些漢代的大榷們。
只願子子孫孫,永享富貴。
也只想守着現在的一畝三分地。
什麼擴大市場,做大蛋糕?
對不起,他們沒有這個念頭。
於是,整個關中,暗潮涌動,資本、權貴、舊官僚,以及一切反對改革,不願改革的人都團結了起來。
劉家的忠臣、地方的豪強、官吏、貴族還有廟堂之上,不肯致仕的老臣權貴們。
現在都聯合起來了。
未央宮裏不斷有着人出沒,去接觸小皇帝、王太后。
想要拿到小皇帝的詔書或者王太后的懿旨。
更有人,拿着黃金,許下重諾,接觸北軍、鷹揚軍的軍官。
真真是讓張越看的眼花繚亂,讚歎不已。